第二十四章 陈御史巧勘金钗钿-《今古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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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只见得岳母,并不曾见小姐之面,这奸情是屈招的。”

    御史道:“既不曾见小姐,这金钗钿何人赠你?”

    鲁学曾道:“小姐立在帘内,只责备小人来迟误事,莫说婚姻,连金帛也不能相赠了,这金钗钿权留个忆念。

    小人还只认做悔亲的话,与岳母争辨。

    不期小姐房中缢死,小人至今不知其故。”

    御史道:“恁般说,当夜你不曾到后园去了。”

    鲁学曾道:“实不曾去。”

    御史想了一回:“若特地唤去,岂止赠他钗钿二物?

    详阿秀抱怨口气,必然先有人冒去东西,连奸骗都是有的,以致羞愤而死。”

    便叫老欧问道:“你到鲁家时,可曾见鲁学曾么?”

    老欧道:“小人不曾面见。”

    御史道:“既不曾面见,夜间来的你如何就认得是他?”

    老欧道:“他自称鲁公子,特来赴约,小人奉主母之命,引他进见的,怎赖得没有?”

    御史道:“相见后,几时去的?”

    老欧道:“闻得里面夫人留酒,又赠他许多东西,五更时去的。”

    鲁学曾又叫屈起来,御史喝住了。

    又问老欧:“那鲁学曾第二遍来,可是你引进的?”

    老欧道:“他第二遍是前门来的,小人并不知。”

    御史道:“他第一次如何不到前门,却到后园来寻你?”

    老欧道:“我家奶奶着小人寄信,原教他在后园来的。”

    御史唤鲁学曾问道:“你岳母原教你到后园来,你却如何往前门去!”

    鲁学曾道:“他虽然相唤,小人不知意儿真假,只怕园中旷野之处,被他暗算;所以径奔前门,不曾到后园去。”

    御史想来,鲁学曾与园公分明是两样说话,其中必有情弊。

    御史又指着鲁学曾问老欧道:“那后园来的,可是这个嘴脸,你可认得真么?

    不要胡乱答应。”

    老欧道:“昏黑中小人认得不十分真,像是这个脸儿。”

    御史道:“鲁学曾既不在家,你的信却寄与何人的?”

    老欧道:“他家只有个老婆婆,小人对他说的,并无闲人在旁。”

    御史道:“毕竟还对何人说来?”

    老欧道:“并没第二个人知觉。”

    御史沉吟半晌,想道:“不究出根由,如何定罪?

    怎好回复老年伯?”

    又问鲁学曾道:“你说在乡,离城多少?

    家中几时寄到的信?”

    鲁学曾道:“离北门外只十里,是本日得信的。”

    御史拍案叫道:“鲁学曾,你说三日方到顾家,是虚情了。

    既知此信,有恁般好事,路又不远,怎么迟延三日?

    理上也说不去!”

    鲁学曾道:“爷爷息怒,小人细禀:小人因家贫,往乡间姑娘家借米。

    闻得此信,便欲进城。

    怎奈衣衫蓝缕,与表兄借件遮丑,已蒙许下。

    怎奈这日他有事出去,直到明晚方归。

    小人专等衣服,所以迟了两日。”

    御史道:“你表兄晓得你借衣服的缘故不?”

    鲁学曾道:“晓得的。”

    御史道:“你表兄何等人?

    叫甚名字?”

    鲁学曾道:“名唤梁尚宾,庄户人家。”

    御史听罢,喝散众人:“明日再审。”

    正是:

    如山巨笔难轻判,似佛慈心待细参;

    公案见成翻者少,覆盆何处不冤含?

    次日,察院小开门,挂一面宪牌出来。

    牌上写道:“本院偶染微疾,各官一应公务,俱候另示施行。

    本月日。”

    府县官朝暮问安,自不必说。

    话分两头。

    再说梁尚宾自闻鲁公子问成死罪,心下到宽了八分。

    一日听得门前喧嚷,在壁缝张看时,只见一个卖布的客人头上带一顶新孝头巾,身穿旧白布道袍,口内打江西乡谈,说是南昌府人,在此贩布买卖;闻得家中老子身故,星夜要赶回,存下几百匹布,不曾发脱,急切要投个主儿,情愿让些价钱。

    众人中有要买一匹的,有要两匹三匹的,客人都不肯,道:“恁地零星卖时,再几时还不得动身。

    那个财主家一总脱去,便多让他些也罢:”梁尚宾听了多时,便走出门来问道:“你那客人存下多少布?

    值多少本钱?”

    客人道:“有四百馀匹,本钱二百两。”

    梁尚宾道:“一时间那得个主儿?

    须是肯折些,方有人贪你。”

    客人道:“便折十来两,也说不得。

    只要快当,轻松了身子好走路。”

    梁尚宾看了布样,又到布船上去翻复细看,口里只夸:“好布,好布!”

    客人道:“你又不做个要买的,只管翻乱了我的布包,担阁人的生意。”

    梁尚宾道:“怎见得我不像个买的?”

    客人道:“你要买时,借银子来看。”

    梁尚宾道:“你若肯加二折,我将八十两银子,替你出脱了一半。”

    客人道:“你也是呆话!做经纪的,那里折得起加二?

    况且只用一半,这一半我又去投谁?

    一般样担阁了。

    我说不像要买的!”

    又冷笑道:“这北门外许多人家,就没个财主,四百匹布便买不起!罢,罢,摇到东门寻主儿去。”

    梁尚宾听说,心中不忿;又见价钱相因,有些出息,放他不下,便道:“你这客人好欺负人!我偏要都买了你的,看如何?”

    客人道:“你真个都买我的?

    我便让你二十两。”

    梁尚宾定要折四十两,客人不肯。

    众人道:“客人,你要紧脱货;这位梁大官,又是贪便宜的。

    依我们说,从中酌处,一百七十两,成了交易罢。”

    客人初时也不肯,被众人劝不过,道:“罢!这十两银子,奉承列位面上。

    快些把银子兑过,我还要连夜赶路。”

    梁尚宾道:“银子凑不来许多,有几件首饰,可用得着么?”

    客人道:“首饰也就是银子,只要公道作价!”

    梁尚宾邀客入坐,将银子和两对银钟,共兑准了一百两;又金首饰尽数搬来,众人公同估价,勾了七十两之数,与客收讫,交割了布匹。

    梁尚宾看这场交易尽有便宜,欢喜无限。

    正是:

    贪痴无底蛇吞象,祸福难明螳捕蝉。

    原来这贩布的客人正是陈御史装的。

    他托病关门,密密分付中军官聂千户安排下这些布匹,先雇下小船,在石城县伺候。

    他悄地带个门子私行到此,聂千户就扮做小郎跟随,门子只做看船的小厮,并无人识破,这是做官的妙用。

    却说陈御史下了小船,取出见成写就的宪牌填上梁尚宾名字,就着聂千户密拿。

    又写书一封,请顾佥事到府中相会。

    比及御史回到察院,说病好开门,梁尚宾已解到了,顾佥事也来了。

    御史忙教摆酒后堂,留顾佥事小饭。

    坐间,顾佥事又提起鲁学曾一事。

    御史笑道:“今日奉屈老年伯到此,正为这场公案,要剖个明白。”

    便教门子开了护书匣,取出银钟二对及许多首饰,送与顾佥事看。

    顾佥事认得是家中之物,大惊问道:“那里来的?”

    御史道:“令爱小姐致死之由,只在这几件东西上。

    老年伯请宽坐,容小侄出堂,问这起数与老年伯看,释此不决之疑。”

    御史分付开门,仍唤鲁学曾一起复审。

    御史且教带在一边,唤梁尚宾当面。

    御史喝道:“梁尚宾,你在顾佥事家干得好事!”

    梁尚宾听得这句,好似青天里闻了个霹雳,正要硬着嘴分辨。

    只见御史教门子把银钟、首饰与他认赃,问道:“这些东西那里来的?”

    梁尚宾抬头一望,那御史正是卖市的客人,吓得顿口无言,只叫:“小人该死。”

    御史道:“我也不动夹棍,你只将实情写供状来。”

    梁尚宾料赖不过,只得招称了。

    你说招词怎么写来?

    有词名《锁南枝》二只为证:写供状,梁尚宾。

    只因表弟鲁学曾,岳母念他贫,约他助行聘。

    为借衣服知此情,不合使欺心,缓他行。

    乘昏黑,假学曾,园公引入内室内,见了孟夫人,把金银厚相赠。

    因留宿,有了奸骗情。

    三日后学曾来,将小姐送一命。

    御史取了招词,唤园公老欧上来:“你仔细认一认,那夜间园上假装鲁公子的,可是这个人?”

    老欧睁开两眼看了,道:“爷爷,正是他。”

    御史喝教皂隶把梁尚宾重责八十;将鲁学曾枷杻打开,就套在梁尚宾身上。

    合依强奸论斩,发本县监候处决。

    布四百匹追出,仍给铺户取价还库。

    其银两、首饰给与老欧领回。

    金钗、金钿断还鲁学曾。

    俱释放宁家。

    鲁学曾拜谢活命之恩。

    正是:

    奸如明镜照,恩喜覆盆开;

    生死俱无憾,神明御史台。

    却说顾佥事在后堂,听了这番审录,惊骇不已。

    候御史退堂,再三称谢道:“若非老公祖神明烛照,小女之冤几无所伸矣。

    但不知银两、首饰,老公祖何由取到?”

    御史附耳道:“小侄如此如此。”

    顾佥事道:“妙哉!只是一件,梁尚宾妻子必知其情,寒家首饰定然还有几件在彼。

    再望老公祖一并逮回。”

    御史道:“容易。”

    便行文书,仰石城县提梁尚宾妻严审,仍追馀赃回报。

    顾佥事别了御史自回。

    却说石城县知县见了察院文书,监中取出梁尚宾问道:“你妻子姓甚?

    这一事曾否知情?”

    梁尚宾正怀恨老婆,答应道:“妻田氏,因贪财物,其实同谋的。”

    知县当时佥禀差人提田氏到官。

    话分两头。

    却说田氏父母双亡,只在哥嫂身边,针指度日。

    这一日,哥哥田重文正在县前,闻知此信,慌忙奔回,报与田氏知道。

    田氏道:“哥哥休慌,妹子自有道理。”

    当时带了休书上轿,径抬到顾佥事家,来见孟夫人。

    夫人发一个眼花,分明看见女儿阿秀进来。

    及至近前,却是个蓦生标致妇人,吃了一惊,问道:“是谁?”

    田氏拜倒在地,说道:“妾乃梁尚宾之妻田氏。

    因恶夫所为不义,只恐连累,预先离异了。

    贵宅老爷不知,求夫人救命。”

    说罢,就取出休书呈上。

    夫人正在观看,田氏忽然扯住夫人衫袖,大哭道:“母亲,俺爹害得我好苦也!”

    夫人听得是阿秀的声音,也哭起来。

    便叫道:“我儿,有甚说话?”

    只见田氏双眸紧闭,哀哀的哭道:“孩儿一时错误,失身匪人,羞见公子之面,自缢身亡,以完贞性。

    何期爹爹不行细访,险些反害了公子性命。

    幸得暴白了,只是他无家无室,终是我母子担误了他。

    母亲若念孩儿,替爹爹说声,周全其事,休绝了一脉姻亲。

    孩儿在九泉之下,亦无所恨矣。”

    说罢,跌倒在地。

    夫人也哭昏了。

    管家婆和丫环、养娘都团聚将来,一齐唤醒。

    那田氏还呆呆的坐地,问他时全然不省。

    夫人看了田氏,想起女儿,重复哭起,众丫环劝住了。

    夫人悲伤不已,问田氏:“可有爹娘?”

    田氏回说:“没有。”

    夫人道:“我举眼无亲,见了你,如见我女儿一般,你做我的义女肯么?”

    田氏拜道:“若得伏侍夫人,贱妾有幸。”

    夫人欢喜,就留在身边了。

    顾佥事回家,闻说田氏先期离异,与他无干,写了一封书帖,和休书送与县官,求他免提,转回察院。

    又见田氏贤而有智,好生敬重,依了夫人收为义女。

    夫人又说起女儿阿秀负魂一事,他千叮万嘱:“休绝了鲁家一脉姻亲。”

    如今田氏少艾,何不就招鲁公子为婿,以续前姻?

    顾佥事见鲁学曾无辜受害,甚是懊悔。

    今番夫人说话有理,如何不依?

    只怕鲁公子生疑,亲到其家,谢罪过了,又说续亲一番。

    鲁公子再三推辞不过,只得允从。

    就把金钗钿为聘,择日过门成亲。

    原来顾佥事在鲁公子面前,只说过继的远房侄女;孟夫人在田氏面前,也只说赘个秀才,并不说真名真姓。

    到完婚以后,田氏方才晓得就是鲁公子,公子方才晓得就是梁尚宾的前妻田氏。

    自此夫妻两口和睦,且是十分孝顺。

    顾佥事无子,鲁公子承受了他的家私,发愤攻书。

    顾佥事见他三场通透,送入国子监,连科及第。

    所生二子,一姓鲁,一姓顾,以奉两家宗祀。

    梁尚宾子孙遂绝。

    诗曰:

    一夜欢娱害自身,百年姻眷属他人;

    世间用计行奸者,请看当时梁尚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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