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俞伯牙摔琴谢知音-《今古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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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边来往船只颇多,我今日所驾的,不是去年之船了。
吾弟急切如何认得?
去岁我原为抚琴惊动知音。
今夜仍将瑶琴抚弄一曲,吾弟闻之,必来相见。”
命童子取琴桌安放船头,焚香设座。
伯牙开囊,调弦转轸,才泛音律,商弦中有哀怨之声。
伯牙停琴不操:“呀!商弦哀声凄切,吾弟必遭忧在家。
去岁曾言父母年高。
若非父丧,必是母亡。
他为人至孝,事有轻重,宁失信于我,不肯失礼于亲,所以不来也。
来日天明,我亲上崖探望。”
叫童子收拾琴桌,下舱就寝。
伯牙一夜不睡,真个巴明不明,盼晓不晓。
看看月移帘影,日出山头。
伯牙起来梳洗整衣,命童子携琴相随,又取黄金十镒带去:“傥吾弟居丧,可为赙礼。”
踹跳登崖,行于樵径,约莫十数里,出一谷口,伯牙站住。
童子禀道:“老爷为何不行?”
伯牙道:“山分南北,路列东西。
从山谷出来,两头都是大路,都去得。
知道那一路往集贤村去?
等个识路之人,问明了他,方才可行。”
伯牙就石上少憩,童儿退立于后。
不多时,左手官路上有一老叟,髯垂玉线,发挽银丝,箬冠野服,左手举藤杖,右手携竹篮,徐步而来。
伯牙起身整衣,向前施礼。
那老者不慌不忙,将右手竹篮轻轻放下,双手举藤杖还礼,道:“先生有何见教?”
伯牙道:“请问两头路,那一条路,往集贤村去的?”
老者道:“那两头路,就是两个集贤村。
左手是上集贤村,右手是下集贤村,通衢三十里官道。
先生从谷出来,正当其半。
东去十五里,西去也是十五里。
不知先生要往那一个集贤村?”
伯牙默默无言,暗想道:“吾弟是个聪明人,怎么说话这等糊涂。
相会之日,你知道此间有两个集贤村,或上或下,就该说个明白了。”
伯牙却才沈吟,那老者道:“先生这等吟想,一定那说路的,不曾分上下,总说了个集贤村,教先生没处抓寻了。”
伯牙道:“便是。”
老者道:“两个集贤村中,有一二十家庄户,大抵都是隐遁避世之辈。
老夫在这山里,多住了几年,正是‘士居三十载,无有不亲人’。
这些庄户,不是舍亲,就是敝友。
先生到集贤村必是访友,只说先生所访之友姓甚名谁,老夫就知他住处了。”
伯牙道:“学生要往钟家庄去。”
老者闻“钟家庄”三字,一双昏花眼内,扑簌籁掉下泪来,道:“先生别家可去,若说钟家庄,不必去了。”
伯牙惊问:“却是为何?”
老者道:“先生到钟家庄,要访何人?”
伯牙道:“要访子期。”
老者闻言,放声大哭道:“子期钟徽,乃吾儿也。
去年八月十五采樵归晚,遇晋国上大人俞伯牙先生。
讲论之间,意气相投。
临行赠黄金二笏。
吾儿买书攻读,老拙无才,不曾禁止。
旦则采樵负重,暮则诵读辛勤,心力耗废,染成怯疾,数月之间,已亡故了。”
伯牙闻言,五内崩裂,泪如涌泉,大叫一声,傍山崖跌倒,昏绝于地。
钟公用手搀扶。
回顾小童道:“此位先生是谁?”
小童低低附耳道:“就是俞伯牙老爷。”
钟公道:“元来是吾儿好友。”
扶起伯牙苏醒。
伯牙坐于地下,口吐谈痰涎,双手捶胸,恸哭不已,道:“贤弟呵,我昨夜泊舟,还说你爽信,岂知已为泉下之鬼,你有才无寿了!”
钟公拭泪相劝。
伯牙哭罢起来,重与钟公施礼。
不敢呼老丈,称为老伯,以见通家兄弟之意。
伯牙道:“老伯,令郎还是停柩在家,还是出瘗郊外了?”
钟公道:“一言难尽!亡儿临终,老夫与拙荆坐于卧榻之前。
亡儿遗语嘱付道:”修短由天,儿生前不能尽人子事亲之道,死后乞葬于马安山江边。
与晋大夫俞伯牙有约,欲践前言耳。
‘老夫不负亡儿临终之言。
适才先生来的小路之有,一丘新土,即吾儿钟徽之家。
今日是百日之忌,老夫提一陌纸钱,往坟前烧化,何期与先生相遇!“伯牙道:”既如此,奉陪老伯,就坟前一拜。
“命小童代太公提了竹篮。
钟公策杖引路,伯牙随后,小童跟定,复进谷口。
果见一丘新土,在于路左。
伯牙整衣下拜:“贤弟在世为人聪明,死后为神灵应。
愚兄此一拜,诚永别矣!”
拜罢,放声又哭。
惊动山前山后,山左山有黎民百姓,不问行的住的,远的近的,闻得朝中大臣来祭钟子期,回绕坟前,争先观看。
伯牙却不曾摆得祭礼,无以为情。
命童子把瑶琴取出囊来,放于祭石台上,盘膝坐于坟前,挥泪两行,抚琴一操。
那些看者,闻琴韵铿锵,鼓掌大笑而散。
伯牙问:“老伯,下官抚琴,吊令郎贤弟,悲不能已,众人为何而笑?”
钟公道:“乡野之人,不知音律。
闻琴声以为取乐之具,故此长笑。”
伯牙道:“原来如此。
老伯可知所奏何曲?”
钟公道:“老夫幼年也颇习。
如今年迈,五官半废,模糊不懂久矣。”
伯牙道:“这就是下官随心应手一曲短歌,以吊令郎者,口诵于老伯听之。”
钟公道:“老夫愿闻。”
伯牙诵云:
忆昔去年春,江边曾会君。
今日重来访,不见知音人。
但见一抔土,惨然伤我心!伤心伤心复伤心,不忍泪珠纷。
来欢去何苦,江畔起愁云。
子期子期兮,你我千金义,历尽天涯无足语,此曲终兮不复弹,三尺瑶琴为君死!
伯牙于衣夹间取出解手刀,割断琴弦,双手举琴,向祭石台上,用力一摔,摔得玉轸抛残,金徽零乱。
钟公大惊,问道:“先生为何摔碎此琴?”
伯牙道:
摔碎瑶琴凤尾寒,子期不在对谁弹?
春风满面皆朋友,欲觅知音难上难。
钟公道:“原来如此,可怜,可怜!”
伯牙道:“老伯高居,端的在上集贤村,还是下集贤村?”
钟公道:“荒居在上集贤村第八家就是。
先生如今又问他怎的?”
伯牙道:“下官伤感在心,不敢随老伯登堂了。
随身带得有黄金二镒,一半代令郎甘旨之奉,一半买亩祭田,为令郎春秋扫墓之费。
待下官回本朝时,上表告归林下。
那时却到上集贤村,迎接老伯与老伯母,同到寒家,以尽天年。
吾即子期,子期即吾也。
老伯勿以下官为外人相嫌。”
说罢,命小童取出黄金,亲手递与钟公,哭拜于地。
钟公答拜,盘桓半晌而别。
这回书,题作《俞伯牙摔琴谢知音》。
后人有诗赞云:
势利交怀势利心,斯文谁复念知音。
伯牙不作钟期逝,千古令人说破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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