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俞伯牙摔琴谢知音-《今古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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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琴有六忌,七不弹,八绝。

    何为六忌?

    一忌大寒,二忌大暑,三忌大风,四忌大雨,五忌迅雷,六忌大雪。

    何为七不弹?

    闻丧者不弹,奏乐不弹,事冗不弹,不净身不弹,衣冠不整不弹,不焚香不弹,不遇知音者不弹。

    何为八绝?

    总之,清奇幽雅,悲壮悠长。

    此琴抚到尽美尽善之处,啸虎闻而不吼,哀猿听而不啼。

    乃雅乐之好处也。”

    伯牙见他对答如流,犹恐是记问之学,又想道:“就是记问之学,也亏他了。

    我再试他一试。”

    此时已不似在先你我之称了,又问道:“足下既知乐理,当时孔仲尼鼓琴于室中,颜回自外入,闻琴中有幽沉之声,疑有贪杀之意,怪而问之,仲尼曰:”吾适鼓琴,见猫方捕鼠,欲其得之,又恐其失之。

    此贪杀之意,遂露于丝桐。

    ‘始知圣门音乐之理,入于微妙。

    假如下官扶琴。

    心中有所思念,足下能闻而知之否?

    “樵夫道:”《毛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

    ’大人抚弄一过,小子任心猜度。

    若猜不着时,大人休得见罪。”

    伯牙将弦重整,沉思半晌。

    其意在于高山,抚琴一弄。

    樵夫赞道:“美哉洋洋乎,大人之意,在高山也!”

    伯牙不答。

    又凝神一会,将琴再鼓,其意在于流水。

    樵夫又赞道:“美哉汤汤乎,志在流水!”

    只两句,道着了伯牙的心事。

    伯牙大惊,推琴而起,与子期施宾主之礼,连呼:“失敬!失敬!石中有美玉之藏,若以衣貌取人,岂不误了天下贤士?

    先生高名雅姓?”

    樵夫欠身而答:“小子姓钟,名徽,贱字子期。”

    伯牙拱手道:“是钟子期先生。”

    子期转问:“大人高姓?

    荣任何所?”

    伯牙道:“下官俞瑞,仕于晋朝,因修聘上国而来。”

    子期道:“原来是伯牙大人。”

    伯牙推子期坐于客位,自己主席相陪,命童子点茶。

    茶罢,又命童子取酒共酌。

    伯牙道:“借此攀话,休嫌简亵。”

    子期称:“不敢。”

    童子取过瑶琴,二人入席饮酒。

    伯牙开言又问:“先生声口是楚人了,但不知尊居何处?”

    子期道:“离此不远,地名马安山集贤村,便是荒居。”

    伯牙点头道:“好个集贤村!”

    又问:“道艺何为?”

    子期道:“也就是打柴为生。”

    伯牙微笑道:“子期先生,下官也不该僭言,似先生这等抱负,何不求取功名,立身于廊庙,垂名于竹帛;却乃赍志林泉,混迹樵牧,与草木同朽?

    窃为先生不取也。”

    子期道:“实不相瞒,舍间上有年迈二亲,下无手足相辅,采樵度日,以尽父母之余年。

    虽位为三公之尊,不忍易我一日之养也。”

    伯牙道:“如此大孝,一发难得。”

    二人杯酒酬酢了一会。

    子期宠辱无惊,伯牙愈加爱重。

    又问子期:“青春多少?”

    子期道:“虚度二十有七。”

    伯牙道:“下官年长一旬。

    子期若不见弃,结为兄弟相称,不负知音契友。”

    子期笑道:“大人差矣!大人乃上国名公,钟徽乃穷乡贱子,怎敢仰扳,有辱俯就。”

    伯牙道:“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

    下官碌碌风尘,得与高贤结契,实乃生平之万幸。

    若以富贵贫贱为嫌,觑俞瑞为何等人乎!”

    遂命童子重添炉火,再苜名香,就船舱中与子期顶礼八拜。

    伯牙年长为兄,子期为弟。

    今后兄弟相称,生死不负。

    拜罢,复命取暖酒再酌。

    子期让伯牙上坐,伯牙从其言。

    换了杯箸,子期下席,兄弟相称,彼此谈心叙话。

    正是:合意客来心不厌,知音人听话偏长。

    “

    谈论正浓,不觉月谈星稀,东方发白。

    船上水手都起身收拾篷索,整备开船。

    子期起身告辞,伯牙捧一杯酒递与子期,把子期之手,叹道:“贤弟,我与你相见何太迟,相别何太早!”

    子期闻言,不觉泪珠滴于杯中。

    子期一饮而尽,斟酒回敬伯牙。

    二人各有眷恋不舍之意。

    伯牙道:“愚兄余情不尽,意欲曲延贤弟同行数日,未知可否?”

    子期道:“小弟非不欲相从。

    怎奈二亲年老,‘父母在,不远游。”

    ’伯牙道:“既是二位尊人在堂,回去告过二亲,到晋阳来看愚兄一看,这就是‘游必有方’了。”

    子期道:“小弟不敢轻诺而寡信,许了贤兄,就当践约。

    万一禀命于二亲,二亲不允,使仁兄悬望于数千里之外,小弟之罪更大矣。”

    伯牙道:“贤弟真所谓至诚君子。

    也罢,明年还是我来看贤弟。”

    子期道:“仁兄明岁何时到此?

    小弟好伺候尊驾。”

    伯牙屈指道:“昨夜是中秋节,今日天明,是八月十六日了。

    贤弟,我来仍在仲秋中五六日奉访。

    若过了中旬,迟到季秋月分,就是爽信,不为君子。”

    叫童子:“分付记室,将钟贤弟所居地名及相会的日期,登写在日记簿上。”

    子期道:“既如此,小弟来年仲秋中五六日,准在江边侍立拱候,不敢有误。

    天色已明,小弟告辞了。”

    伯牙道:“贤弟且住。”

    命童子取黄金二笏,不用封帖,双手捧定道:“贤弟,些须薄礼,权为二位尊人甘旨之费。

    斯文骨肉,勿得嫌轻。”

    子期不敢谦让,即时收下。

    再拜告别,含泪出舱,取尖担挑了蓑衣、斗笠,插板斧于腰间,掌跳搭扶手上崖。

    伯牙直送到船头,各各洒泪而别。

    不题子期回家之事。

    再说俞伯牙点鼓开船,一路江山之胜,无心观览,心心念念,只想着知音之人。

    又行了几日,舍舟登岸。

    经过之地,知是晋国上大夫,不敢轻慢,安排车马相送。

    直至晋阳,回复了晋王,不在话下。

    光阴迅速,过了秋冬,不觉春去夏来。

    伯牙心怀子期,无日忘之。

    想着中秋节近,奏过晋主,给假还乡。

    晋主依允。

    伯牙收拾行装,仍打大宽转,从水路而行。

    下船之后,分付水手,但是湾泊所在,就来通报地名。

    事有偶然,刚刚八月十五夜,水手禀复,此去马安山不远。

    伯牙依稀还认得去年泊船相会子期之处。

    分付水手,将船湾泊,水底抛锚,崖边钉橛。

    其夜晴明,船舱内一线月光,射进朱帘。

    伯牙命童子将帘卷起,步出舱门,立于船头之上,仰观斗柄。

    水底天心,万顷茫然,照如白昼。

    思想去岁与知己相逢,雨止月明。

    今夜重来,又值良夜。

    他约定江边相候,如何全无踪影,莫非爽信?

    又等了一会,想道:“我理会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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