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旦夕祸福(上)-《一碗茶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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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依。”高吉从前头脑清楚的时候,曾经念过这句话,并且还讲了“塞翁失马”的故事给小孩们听。

    这番话里包含的玄机,既囊括了他的一生。就连他儿女们,将来也如此。许多年后,我和他的孩子们成为往来很密切的亲朋好友。阿初还成为他家的儿媳,嫁给了高次,并且抱走了阿江和我养子生的一个女儿去养大,后来当了高次的儿媳。

    高次弟弟高知的一个儿子,据说是有乐给他想的名儿,叫“高三”。很简单,因为他是高知的第三个孩子。

    为了想出个好名字,高知掏腰包请他吃了不知多少鸭脖。最后得个“高三”。

    不过有乐最爱吃的应该还是鸭舌,我觉得他也喜欢品尝别的美味食物。秀吉后来给他一个叫“味舌”的地盘,那里除了有二千石的俸禄可拿之外,大概还有很多好吃的食肆。在获得的领地当中,有乐最津津乐道的应该就是这个地方。他和秀吉之间的友谊,其实很长久,不受世事纷争所扰。直至秀吉去世许多年后,有乐也还陪在秀吉留下的孤儿寡母身边,而他们也是他的亲人。

    举国围一城的“冬之阵”与“夏之阵”过后那些年里,我常常在睡梦中哭醒,泪流满面,就是忘不了围城里的淀殿。曾经的茶茶,破城前夕竟是那样的决绝。

    两个女人结束战争,从而实现天下太平的“元和偃武”。就是我和阿初,一起面对她姐姐茶茶。

    背后是阿江的泪,宁宁的叹,无数人的血。

    谁是谁非,多少年后也争论不清楚。然而彻底终结了大膳大夫信玄公在他制定的“甲州法度之次第”第二十条开篇所言“天下战国之上”这样一个被视为乱世的时代。

    不过当初被疯眼之人追着四处跑的时候,我还没想到这么多。

    前边有两群人在吵嚷不停,其间还穿梭着不少低笠遮颜的人,还有看热闹的,挡住了去路。

    吵架的双方尤其来劲。一边是乡民和僧众,以及支持他们的善男信女;另一边也是乡民模样之人,领头的几个穿着黑袍,装扮殊异。他们堵在我要去的那条路上,彼此粗着脖子叫嚷,相持不下。其中一拨人起劲的喊:“阿米婆婆!”另一伙人取笑道:“什么口音啊?瞧我们的,多纯正!”随即一齐跟着领头那个最激动的黑袍人扯着喉咙吆喝:“啊,野鹿牙!”

    这拨人一边吆喝,一边要往前行。另一拨人显然更多,挡住不让道,也扯开嗓子大叫:“阿米婆婆!”黑袍人不甘示弱,往前挤的同时齐声吆喝:“啊,野鹿牙!”并且连吆喝还带唱,满含感情地高歌起来。喊婆婆的那拨人见对方唱腔好,恼火之余,更加凑近,朝领头那几个黑袍人脸上喷着唾沫星儿喊叫:“阿米婆婆!”领头的黑袍人齐对着他们的嘴叫唤:“啊,野鹿牙!”由于过于激动,双方支持者还相互推搡。道旁有个看热闹的家伙见状摇头不已,叹道:“唉,太光怪陆离了!前久大人说得好,真的是乱糟糟,让他们这么闹下去太乱了……”其畔另一人压着话声说:“出门的时候,三好大人没告诫你千万要谨言慎行么?话从口出,不管撞上刮哪边风,都须装作不相干。必要时支持最厉害的那一边,反正他们这样胡搞下去,兔子尾巴也长不了。到时候咱们就……嘿嘿!别怪咱们下手狠。”

    我见不是事儿,摇着头往另一边的树荫里走。听见那两拨人越发喊得起劲,由于彼此之间挨得太近,吆喝叫嚷变成了相互往脸上喷唾沫星儿,很快就发展成互相吐口水。领头那高个儿黑袍人不顾被吐了满脸口水,依然鹤立鸡群般地挤在最前边,满脸悲悯地放声高歌,赞美其主。

    “重友又来劲了,”我在树下停足愣望之时,身后有人忍不住微哼一声,说道,“你看他多来劲儿。”

    我望着那个一边放声唱歌一边被吐口水的高个子黑袍家伙,不由好奇地问了一声:“他是谁呀?瞅着有些眼熟来着……”

    “他叫重友,”我身后那人啧一声道,“你不记得了?他就是你以前学茶艺的时候,常挨罚去外边站一整天的那个谁来着?”

    “彦五郎吗?”我渐渐想起来了,望着那个一边被人吐口水一边高歌赞颂的黑袍家伙,难抑惊讶道,“记得那时他好像总是受委屈的样子,他长大后怎会变成这么来劲?”

    “他也不是现在才来劲,”我后边那人低哼道,“摄津高山他们家离界町不远,从重友父亲开始,就受到影响,重友十二岁就洗礼了,他后来当城主,五年之间,该地二万五千居民中竟给他带动一万八千人受洗,可见这家伙有多狂热。后来他居然跟村重一起倒戈支持本愿寺谋反,竟去帮助烧他们教堂的那些一向宗徒,这让我很想不通。不过他打输后肯投降,我就饶了他,仍让他跟随我转战四方。我告诉你,他脑子不正常。还给自己弄个自封的官位叫右近。姑念他也算得是你从前学艺的小同门,我都没跟他计较这些。不过当年跟在你后边看你沏茶的那班小孩儿长大后没几个正常的,蒲生你还记得吗?这小子现在更怪异了,整天说他撞鬼。然后你看看村重,就是当年那个弥介,他更不正常!谋反之前我就发现他不对路,头上整天戴一坨儿卷卷曲曲的银灰色假发,没事就扮老太太……”

    我郁闷道:“但你干嘛杀他全家?”那人懊恼道:“我想刺激他变得正常一点,不料他无动于衷。就杀着杀着杀完了。”我摇了摇头,拔脚就跑,那人啧一声,眼光疯狂地跟在后边追进树林。

    我跑了一会,觉得掉了东西,边跑边估摸:“哎呀,怎么找不着了,会不会又弄丢了?”趁我放慢脚步,那眼光疯狂之人趁机冲过来把我揪住,二话不说,按在草里,除下我一只鞋子,拿在手上,往我后股打了三下,然后又替我穿上鞋子。

    我默不吭声,让他打完。他闷坐一会,起身说道:“跟我回家去。”我不说什么,其实当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也没想说什么,只是站起来跟在他后边走。

    我觉得他没往刚才来的那条路走,似是故意绕了一下,使回家的路途变长一些。

    前边有人在卖东西,几个小孩围着摊位,每人拿着一个东西津津有味地吮舔。眼光疯狂之人转头说:“口渴了吗?渴就去跟蒲生买冰棍吃吧。”

    “蒲生?”我听得一愣,脑中现出从前那个书卷气的小僮儿,时常睁着一双灵澈之眼,充满惊悚地给另外几个小僮儿讲灵异事情,如今他已长大,样子仍然不失书卷气,说故事的表情却越来越惊憟。

    蒲生一边卖冰棍一边给几个小孩讲鬼故事:“后边那条小河有鬼,不要随便去。那天我在河边小便就撞到了一个鬼,还是女鬼来着。她歪着脖子,蔫垂着头,湿漉漉地从水中出来,我一看到就往回走。走着走着我就跑,还好她没跟着……”

    “这是最爱讲女鬼故事的蒲生。”眼光疯狂之人说,“他最精彩的鬼故事是,那天他在前线阵地给一个过路的老太太讲鬼故事,说他有一天遇到的听故事女人是女鬼。而且他还总是遇到女鬼,最后那老太太怎么了,蒲生?”

    我猜测道:“莫非最后你讲完鬼故事后发现听故事的老太太是女鬼来着?”

    蒲生郁闷道:“我最惊悚的鬼故事真的是讲鬼故事给鬼听了。不过前次那个听完鬼故事就跑掉的老太太并非鬼,而是被我们包围的村重这个狡猾的家伙易容改扮的。赋秀有眼无珠,被他逃掉。主公罚我卖冰棍九百九十九天。我都习惯没事就出来卖了,而且自己做的冰棍好吃。”叹息着施礼毕,殷勤招呼道:“来,吃根冰棍吧!”

    我好奇地问:“冰棍是什么呀?”

    “冰棍就是……”眼光疯狂之人反而惊讶了,“其实就是糖水冷冻成一坨儿甜冰,中间穿着一根小棍儿。你没吃过这个东西?”

    我舔着冰棒儿问:“怎么弄出冰来呢,用寒冰掌吗?”

    蒲生含笑道:“这是独家的制作秘密,不好告诉你。”

    我舔啊舔的在猜:“热天究竟怎么让糖水结冰呢?”

    “都说是制作秘密啦!”蒲生摇头自笑,“不能说的啦!就算我告诉你也不相信,有个寒气很重的女鬼,天还没亮就给我制好了冰,让我出来卖,你信不信?”

    我舔着冰棒儿摇头。“扯你的鬼!”

    蒲生突然不笑了,满目惊悚地说:“而且我还告诉你,现在你背后就有女鬼,你信不信?”

    我舔着冰棒儿走开了,蒲生在后边喊叫:“真的有女鬼在后面跟着你们!”眼光疯狂之人变色道:“再鬼扯,我抽你!”我转头问:“说来听听,什么样儿的?”蒲生摇头道:“我怕了,不敢说。”

    眼见有乐他哥神情有异,似显惊疑不定,我悄悄问:“真的有吗?”目光疯狂之人面色发青,冷哼道:“氏乡这混蛋每次冷不防说这些,都把我惊吓得一身冷,所以罚他一年到头做冰棍出来卖,也让他尝尝冰冷的滋味。不过他的鬼故事越来越吓人了,我应该罚他去冰窖里呆着……”

    我觉得他身上竟然有些发抖,这委实出乎意料,也没多想,就伸一只手,悄握他的手掌。我感到他身体似是微震,转目看来。我移开眼眸,望向别处。

    蒲生低着头,从身旁一个特别的器皿里取出两支冒着冷气的圆筒子,递过来说:“这是我新琢磨出来的绿豆甜筒儿,很好吃。”

    “他最厉害的秘诀是这种特殊改造的容器,”眼光疯狂之人此时的神色似又不同了许多,瞥看我接过蒲生呈递的甜筒儿,冷哼道,“氏乡,你还记得她吗?”

    “谁?”蒲生低着头问,“你身边哪一个她?”

    眼光疯狂之人恼将起来:“哇靠,我身边除了她还有谁?难道还有别人?”

    蒲生低着头说:“除了这位小姐一人以外,你身边没有别的‘人’了。至于别的东西,一直都还在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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