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走出大厅,快步穿越中庭的走廊,沉重的脚步惊起了庭院中休憩的银头燕,这些极其娇贵又极其胆小的生物振翅想要冲入云霄,却撞上了透明的穹顶,一个个跌落下来,名贵的花卉间挂满了银首墨身的鸟尸。 走廊尽头是一扇门,动听的音符自门缝间流泻而出,像是石缝间汩汩的清泉。《早安贵妇》,男子听出来了。这是一首香艳的钢琴曲,曲风缠绵悱恻,如同绵绵情话游走在轻纱之间。他定了定心神,举手敲门。 “进来。”屋里的人说。 男子推开门,诱惑的旋律扑面而来,房间的装修非常朴素,看得出来主人在城堡的职务跟薪水都不算高,唯一比较值钱的是那架产自阿芬多尔的“丘比特”钢琴,套着素白色睡袍的男人正坐在钢琴前演奏。他是那种让人一看就觉得是“天生贵族”的人,兼具着白鹭的优雅和狮虎的威严,。他行云流水地拂过琴键,指法温柔灵动,仿佛是在抚摸情人柔滑的肌肤。 男子右手按胸,单膝下跪。“陛下,艾尔夫万公爵在卡林德恩堡惨败。凯洛斯将他诈入城内,纵火焚城。两万大军十不存一。” 琴声戛然而止,萨里昂之王乌尔里克五世跨到男子前,他只用了一步就完成了从贵族演奏家到铁血君王的转变,起身前他还在弹奏着软绵绵甜腻腻的乐曲,下一刻他站在男子面前,眼神杀伐果断,气势沉雄如山,俨然是一位睥睨的掌权者。 莱昂·乌尔里克·阿尔弗雷德,阿尔弗雷德大公的五世孙,褐发的雄狮。当年萨里昂的血银风波的中心人物,当他的两个兄长为了王位争得不可开交,几乎要在上城区兵戈相见时,向来不显山不露水的莱昂·乌尔里克却抢先一步亮出了自己的剑锋。老贵族们说满身鲜血的莱昂走进皇宫,把两个哥哥的头颅摔在白银的王座前,平静地看向父亲。老国王乌尔里克四世长叹一声,颤巍巍地起身,对着他说:“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不,父亲,”莱昂,不,乌尔里克五世如此回答,“儿子想要的,是整个潘德!” 其后的十五年里证明了莱昂·乌尔里克是一位生着狮心的君主,老国王在位时,萨里昂国力疲弊,在第一次龙狮战役中连战连败,甚至将拉里亚拱手送给了瑞文斯顿。可乌尔里克五世即位后萨里昂的国力便如同浸入水中的海绵一般疯狂膨胀。他以铁血手腕清洗了王都,任何质疑他王位的贵族都被砍下头颅挂在宫殿外。其后他北征瑞文斯顿,掀起了第二次龙狮战役,布伦努斯子爵与艾尔夫万公爵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大放异彩,一个将狮骑士团的赤旗插遍冰原,仿佛是狮子燃烧的足印;一个不动声色地完成了对拉里亚的合围。而莱昂·乌尔里克则在卡林德恩平原亲自率军血战尚未成名的帝国三杰。第二次龙狮战役最终是以萨里昂的大获全胜告终,潘德上升起三颗无比璀璨的明星。 侵略如火,文森特·布伦努斯;徐如林,尼古拉斯·艾尔夫万;以及狮心君王,莱昂·乌尔里克。 “然后?”乌尔里克五世只是说了两个字。 男子头埋得更低:“残部已在城外,公爵请求进城。” “准。”乌尔里克五世说,男子惊讶地抬起头,只看到了国王无喜无怒的脸色,像是一口不见底的深井,可黑暗之下,井水咆哮汹涌。 军队缓缓进入城堡,卫兵们惊疑地注视着这支狼狈不堪的队伍,以及耷拉在旗杆上焦黄的剑盾旗。发生了什么?站岗的他们用眼神交头接耳。距离公爵大人的两万大军出征不过四天,他们还不至于健忘到忘却公爵大人意气风发的模样。然而四天后,他们所见到的不是凯旋的名将和他雄壮的军容,而是一名困乏的老人以及一群士气萎靡的哀兵。 老了,艾尔夫万公爵看着自己的掌心。他的手还很强壮,肌腱分明,是一只能握住剑带领部队冲锋的手,可它的主人已经六十一岁了,这在潘德已然是了不得的高龄,寻常的将领在这个年纪可能已经告老还乡含饴弄孙,然而艾尔夫万公爵在战场上的表现依然龙精虎猛得不逊色于任何一位少壮派将领。 可他确实是老了,如今的萨里昂内,只有他经历了两次龙狮战役,是不折不扣的两朝元老。哪怕身体依然硬朗得仿佛岁月不曾侵蚀,可精力却像是即将燃尽的木炭,散发的热量渐渐衰微。在拉里亚夺还战时艾尔夫万公爵还能端坐在营帐中连夜凝神推演战局,而后第二天披挂上阵,如是不眠不休三日夜终于攻下城头。现如今跟凯洛斯只不过血战了一天疲倦便如同潮水一般冲刷着他,灵魂都像是要被吸进无底的漩涡。 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一息尚存,我依然会战斗到底! 基亚在一边惴惴地看着父亲的脸色,他很担心,突围以后艾尔夫万公爵便陷入了让人不安的沉默,他坐在马上,用披风裹住自己,神情僵硬,像是一口枯涸的井。他不吃不喝,对所有人都不理不睬,以至于罗尔夫不得不擅自越权发令。基亚觉得那场大火不单单是覆灭了两万萨里昂子弟,也彻底吞噬了他父亲壮年时代的最后一点余勇。骑在马上的不再是一代名将,而只是一个稍显佝偻,似乎不堪盔甲重负的老人。 “基亚。”艾尔夫万公爵轻声唤道,他翻身下马,落地时一个趔趄,基亚赶紧扶住了父亲,觉得自己扶住了一株半朽的老松。 “传令,原地休整。”他听见父亲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荒原上孤独呼啸的风。 不知何时,特蕾莎已经站到了艾尔夫万公爵的身边,默默地挽起父亲的另一条手臂。“父亲,走吧。” “这让我想起了以前我跟福瑟特扶着你学走路。”艾尔夫万公爵突然笑出声来,站在儿女身边似乎让他恢复了一点元气,甚至开起了女儿的玩笑。“放心,我很好。”他的头几步略显蹒跚,若非基亚跟特蕾莎在一旁搀扶,恐怕随时都会跌倒在地,但后来他的步伐愈发坚实有力,每一步都仿佛是老练的铁匠挥落大锤,以至于基亚跟特蕾莎都不得不撤开了手,一路小跑才得以跟上父亲。“太慢了,跟上!”艾尔夫万公爵高声说,猩红色的披风随着他大步带起的风在身后招展,宛如一条红龙。只那么一瞬间垂暮的老人就再度焕发出逼人的活力。基亚望着艾尔夫万公爵渐要甩开他们的背影,突然想起了布罗谢特在《潘德志·治军》中为父亲所下的评语: “胜无骄,败难馁,忽如一夜春风来,万木苏生第二春。单在潘德的名将内横向比较,尼古拉斯·艾尔夫万算不上名列前茅,他在攻击端跟防守端都不如何出彩,但大器晚成的他却拥有着无与伦比的情绪调节能力,无论是胜败都不会助长亦或是消灭他的气焰,他就在那里,像是一株独木便能成林的老榕,虽经风霜,永不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