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橘红-《斑斓:毕业了,当兵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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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亦冰直到开学才回来,人愈加瘦了,气色也不如先前,她寒假一直待在医院,看样子吃了不少苦。
在车站接到她的时候,我抱了抱她,感觉她身上的骨头都能硌到人。
“你这究竟是怎么了?!”我又是心疼又是上火。
“回头再跟你解释吧。”颜亦冰叹了口气。
颜亦冰的“回头”在大约半年之后,不过那时已经物是人非了。
开学后,应刘菁盛情挽留,我和颜亦冰没有搬回学校宿舍而是继续赖在她那里。针对我“移民海外”的行为,104宿舍三巨头反应各不相同:欧阳俊表示高度的理解、肯定和赞赏,并询问那里还有没有多的房间,看来他也有了“移民”的打算;易子梦大骂我见色忘义,说我是104宿舍的叛徒,以后再也别回来,他如此气急败坏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刘菁对他明确表示拒绝,他的酸葡萄心理严重泛滥,对我只能是“羡慕嫉妒恨”;老大林安邦依旧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他告诫我要好好学习,时刻不要忘记自己是一名大学生,是祖国的栋梁、民族的希望,不要年纪轻轻便被美色迷惑了双眼。
我捣蒜般不住点头,口中一直重复“是是是是……”直到他说得口渴了要喝水我才停。
晚上,我们在校外的烧烤摊上喝了一顿酒,第一是年后大家还没有聚过,第二算是为我这个104宿舍的叛徒饯行。坐在污迹斑斑的小木桌旁,顶着顺风而来的滚滚油烟,就着烤焦的土豆、茄子、鱿鱼还有羊肉串,我们喝着七块五一瓶的“邵阳大曲”,畅谈国际形势,畅谈国家前途,畅谈高校改革,畅谈人生理想,畅谈女人与性(这是在安哥上厕所的时候谈的),总之唠唠叨叨没完没了。
聊完伊朗核问题和中国gdp之后,安哥问起了我们毕业后的去向。这个问题一下子把我们带入沉默,算起来大学生活已经过去了一半多,真正能待在学校的时光也就只剩今年了。易子梦拍着胸脯豪情满怀,说凭他的专业找份月薪五千的工作应该不成问题,我笑着说你的专业不是小黄片鉴赏吗,易子梦把眼珠子翻得跟剥了壳的鹌鹑蛋一般算是回答;我说我想先找家大点的广告设计公司,找个高一点的平台,积累经验和资本后,再自己开公司,易子梦抓住机会反击:你能开公司,苍井空都从良了(几年之后,苍井空真的隐退了,可我的公司连毛都没见)。
所幸安哥不知道苍井空是谁,也没有多问,他把头转向欧阳俊,“你呢?”欧阳俊苦笑着干完了一次性塑料杯中的残酒,两眼发红,“安哥,别跟我谈去向,我的去向只有我的老爹老妈知道——我——不知道!”
换个角度来说,欧阳俊未来的路已经被父母铺好了,可以肯定的是,那绝对是一条康庄大道。只是,欧阳俊似乎并不领情。
“安哥,你呢?工作还是考研?”作为湘城大学最牛专业的学生,安哥可谓前途远大——湘大土木工程的学生应聘底薪都在五千以上,即使考研,安哥少说也有九分把握。
安哥轻轻抿了一口杯中酒,淡定地看了我们一圈,“我想去当兵。”
“什么?!当兵?”我大感意外,嘴巴张得老大,含在嘴里的鱼丸都掉了出来。
“大学生当兵?你搞笑吧?”
“屈才屈才!不值当不值当!”
安哥笑着摇摇头,“我2004年的时候报了军校,可是体检时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病,耽误了时机。无论如何,我要完成这个梦想。”
我们沉默了半分钟,心情复杂。
这年头,有梦想的人还有几个?
多年以前,当我们还什么都不懂的时候,我们把梦想画在了少年洁白无瑕的纸上,天真地等它兑现;如今,当我们开始懂点什么的时候,我们把梦想泡在了甲醛溶液中,理智地告诉自己它依然存在,却失去了生命;多年以后,我们把梦想刻在碑上,告诉后人,自己也曾有过梦想。
梦想会慢慢枯死。这,就是成长。
“好!有梦想的人值得尊敬!”欧阳俊把酒杯添满酒,再次举杯。
“为梦想干杯!”
“干杯!”安哥豪气干云,杯中酒被一饮而尽。
……
从家里回来之后,颜亦冰看上去郁郁寡欢,愁肠百结。如果说去年还有些如湘城多雨春天的阳光那般金贵又灿烂的笑容的话,今年的颜亦冰脸上始终带着冬天的霜花,似乎万物已经复苏,但春风始终没有吹到她那脸上。
颜亦冰变得更加忙碌,除了陪人吃饭和做平面模特之外,她又多了一份兼职——酒吧“炒更”,从晚上九点到凌晨一两点。
我去了颜亦冰炒更的酒吧,里面灯火怪异、烟雾缭绕、“群魔乱舞”。男男女女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搂搂抱抱,彼此纠缠着如同交尾的蛇;嗑了药的青年伴着几乎震破耳膜的音乐夸张地扭腰摆头,像来自原始部落的土著人在祭祀;猜拳的声音歇斯底里,他们似乎要把身上的最后一点激情和体力挤干才罢休。
颜亦冰站在巨大的音箱上用她那明亮高亢的嗓音唱着《high歌》,妆容艳丽如鬼魅,黑色的紧身皮衣镶上亮片,在昏暗的灯光下反射着诡异的光芒。
我看见醉醺醺的酒鬼把硕大的扎啤杯端到她面前;看见獐眉鼠目的侍者把粉红的钞票递到她面前;看见肥头大耳的男人把满面油光的脑袋凑到她面前……坐在最昏暗角落里高高的吧凳上,在喧嚣的音乐声中,我感到周身寒彻,听见自己的骨头在“嘎巴”作响。
我实在忍无可忍,拉着颜亦冰的手把她拽出了酒吧。
“你以后不要再来酒吧了。”我恶狠狠地警告她。
“是你以后不要再来酒吧了,”颜亦冰冷冷地回应道,“你这是在影响我工作。”她的脸上是厚厚的、让人感觉陌生的妆容。
“冰冰,”我努力压住火,让自己的语气软和下来,“一个女孩子天天待在酒吧,这算什么事啊?”
“夏拙,你以为我天天来酒吧是为了玩吗?”
“你就这么爱钱?你还是个学生。”
“是,我爱钱,”颜亦冰不以为然地瞥了我一眼,“有错吗?”
我拿出钱包狠狠地砸在她手里:“都给你!你给我回去!”
颜亦冰定定地看着我,过了好久才转过视线,“夏拙,别幼稚了,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我不需要。你好好读书,认真画画。”
“幼稚?!”我内心失落、愤怒、沮丧……像失手打翻了调料瓶一般五味杂陈,我冷笑一声,“颜亦冰,你是在教育我吗?”
颜亦冰叹了一口气,没说话,头也不回地再一次走进酒吧。
我的心如被钝刀缓慢划过一般。
我终于放弃了接她下班和等她回家的打算,把多出来的时间交给画室、图书馆、104宿舍、校外的小酒馆和湘大后面的岳麓山,总之,把自己折腾得够呛之后回来倒头就睡,连什么时候身边躺了个人都不知道。
只有在早上的迷蒙状态中,我才能看到颜亦冰倦怠的睡容。
她连睡觉的眉头都是皱着的。
有一天深夜,我被颜亦冰的哭声惊醒,她的哭声很小、很压抑,低沉的抽泣犹如从窗外的寒夜里传来,让人感觉冰冷。
“怎么了?!”我转过身来,搂住她,托起她的脸颊,用拇指轻轻擦去她的泪痕。
“没什么?做了一个噩梦而已。”
“冰冰,你有心事不要藏着,告诉我好不好?”我几乎是哀求。
“睡吧,没事——真的。”
颜亦冰把头枕在我的胳膊上,泪水冰凉,顺着血管流进我的胸腔,让我一阵痉挛。
我感觉我和颜亦冰越来越远。我曾试图了解她这样做的原因,但结果总是失败,颜亦冰的心如同一枚坚果,怎么打都打不开。
而我,也渐渐失去了打开它的信心和兴趣。
“夏拙,我们逛街去吧?”开学后第三个周末,颜亦冰终于有了闲暇。
“嗯?”我含着满嘴的牙膏泡泡,意外地望着她,“逛街?”
“你今天有安排吗?”颜亦冰嘴角轻轻上扬,算是回答,她睡眼惺忪,依旧掩饰不住疲倦。
我含了一口水,漱掉嘴中的泡沫,冷冷地答道:“今天我要去画室。”
一声“哦”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我透过镜子,看见她脸上落寞又凄楚的表情。
我的心隐隐作痛,终于有些不忍。
“算了,陪你逛街吧。”
“真的?”
“嗯。”我笑着点点头。
她的脸上终于绽放出笑容——尽管稍纵即逝,却实在是久违了。
初春的湘城,如同刚刚放学的少年,看上去轻盈欢快,生机勃勃。湘江边上,成片浅绿于不知不觉间覆盖了原本灰不溜秋的裸露河床;白色或紫色的碎花点缀在这两条绿带上,如同少女精致飘逸的丝巾;溯江而上,有小块小块的油菜花浓烈地开着,虽然成不了壮美的气候,但那鲜亮明快的色调还是让人心旷神怡。
湘江对岸的五一路步行街,在春天的周末更是熙熙攘攘人潮如织,如同现代版的《清明上河图》。追赶潮流的女孩子们迫不及待地脱去了身上的羽绒服,把黑色的、紫色的、肉色的、蕾丝的、织花的等刚开始流行的丝袜套在性感或粗壮的腿上,看上去令人大开眼界;卖阿拉伯烤肉的小伙子用他们那豪迈而极具煽动力的嗓门儿招徕食客;早已声名远播的四娭毑臭豆腐不需要叫卖,那极富湖南特色的臭味渗透了步行街的每一个角落,让老太太摊前歪歪扭扭排起了数十米的长队;商场里纷纷打出冬装降价促销的海报;药店里的“前列康”都买一送一了。god!
颜亦冰挽着我的胳膊走在街上,虽然依旧不苟言笑,但还是感觉比较放松,早春的风似乎在慢慢解冻她那冰冷的表情——尽管这看上去似乎将是一个比较漫长的过程。在一家品牌男装店里,她看上一件银灰色羽绒马甲并执意要送给我,尽管我对此不大感冒但经不住她的软磨硬泡,万般无奈穿上后,她的脸上才露出开心满足的笑容。
“你为什么非得要买这个给我呢?我又不缺衣服。”
“是的,我只是想,给你买一件像样的衣服,你能穿上好久,这样哪怕是几年之后,当你看到这件衣服,依然能想起我。”
“什么意思——”我有些迷惑又有些懊恼。
“呵呵,没什么。”颜亦冰笑笑,继续拽着我的胳膊往前冲。
颜亦冰,你错了。仅仅一年之后,我的身上便只剩军装,盖的是部队发的绿被子,铺的是部队发的白床单,你送我的名牌马甲,放在我们不见天日的行李房里,静静地长着霉。
可是,每晚十点的熄灯号吹响以后,我老老实实地闭上眼睛静卧在床上,脑子里还是会想起你的每一个笑容,想起你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想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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