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回 痴丫头误拾绣春囊 懦小姐不问累金凤-《西岭雪一回一回解红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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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多读者以为宝玉喜爱女孩子只是多情好色,实则在宝玉心目中,女孩子乃是“天地钟灵毓秀之德”,他爱的是女孩子身上最天然灵性的那部分。所以一旦女孩子们也满口功名利禄之辞,也就染了男人浊气,入了国贼禄蠹之流了。

    但是美而可爱的女孩子,最好也还是要读书的。

    香菱为学诗而耽精竭虑,如痴如魔,宝玉感叹:“这正是地灵人杰,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我们成日叹说可惜他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可见天地至公。”

    在他的标准里,香菱是个品貌兼优的好女子,但如果不读书,就“虚赋情性”了,就“可惜”了,就“俗了”;如今到底开窍,要学诗了,就是“地灵人杰”,“天地至公”了。可见他有多么在乎一个女子的学问。

    因了他这话,宝钗笑道:“你能够像他这苦心就好了,学什么有个不成的。”宝玉便不高兴,没有接茬。因为宝钗说的跟他说的是两回事。宝钗的学问,指的是仕途经济,是理性的学问;而宝玉的苦心,则说的是诗词歌赋,是灵性的学问。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宝玉视诗人化身的林妹妹为知己,对满口理法的宝姐姐则始终敬有加,爱不足。

    宝玉虽焚了书,并不是从此不读了。第七十三回中,有一段关于宝玉功课的大盘点——书中说,赵姨娘的丫鬟小鹊来报信说赵姨娘在贾政面前吹了耳旁风,要他仔细明天问话。宝玉听了,顿时发起愁来,只好临时抱佛脚,理熟了功课,以备查考:

    “如今打算打算,肚子内现可背诵的,不过只有《学》《庸》《二论》是带注背得出的。至上本《孟子》,就有一半是夹生的,若凭空提一句,断不能接背的,至《下孟》,就有一大半忘了。算起五经来,因近来作诗,常把《诗经》读些,虽不甚精阐,还可塞责。别的虽不记得,素日贾政也幸未吩咐过读的,纵不知,也还不妨。至于古文,这是那几年所读过的几篇,连《左传》《国策》《公羊》《谷粱》汉唐等文,不过几十篇,这几年竟未曾温得半篇片语,虽闲时也曾遍阅,不过一时之兴,随看随忘,未下苦工夫,如何记得。这是断难塞责的。更有时文八股一道,因平素深恶此道,原非圣贤之制撰,焉能阐发圣贤之微奥,不过作后人饵名钓禄之阶。虽贾政当日起身时选了百十篇命他读的,不过偶因见其中或一二股内,或承起之中,有作的或精致,或流荡,或游戏,或悲感,稍能动性者,偶一读之,不过供一时之兴趣,究竟何曾成篇潜心玩索……”

    这段话明贬实褒,可见宝玉并非整天只读茗烟孝敬的那些“飞燕、合德、武则天、杨贵妃的外传与那传奇角本”,正经书看得也不少,不但“四书五经”乃至史书古文都是读过了的,连八股文也读了,只是因为他读书是为了兴趣而不是为功名,所以各书读得有深浅罢了。像《庄子》、《离骚》等那是随手拈来,但是八股文章就没什么大研究了,且深恶其“不过作后人饵名钓禄之阶”,再次表现他对功名利禄的厌恶,颇有魏晋之风。

    其实,作者对魏晋风流的向往在书中是再三皴染不言而喻的,到吟咏菊花诗时已经集中爆发了出来,“一从陶令平章后”,“莫认东篱闲采掇”,“彭泽先生是酒狂”,“忆旧还寻陶令盟”,再三再四强调菊花与陶渊明的关系,可见作者有多么崇拜访陶渊明。

    我们可以理解陶渊明的“不为五斗米折腰”,为什么却不能容忍宝玉的性僻烟霞不慕功名呢?

    海棠诗社,其实颇有点像魏晋时的“竹林七贤”。而林黛玉正是住在翠竹森森的潇湘馆,又“自幼不曾劝他去立身扬名等语”,所以宝玉深敬之,引以为知己。

    综上所述,可见宝玉不仅才情过人,而且旁学杂收,学问渊博,如果读者仅从他“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就以为他不读书没学问,“腹内原来草莽”,可就真是“混帐话”了。

    以为宝玉无才者,只能说明,你不是宝玉的知己而已。

    满盘皆输贾迎春

    迎春是我在十二钗中最同情的女子。

    贾府四艳,“元、迎、探、惜”四春中,元春贵为皇妃,探春才干出群,惜春虽小,却性情狷介,自有主张,虽然落得出家为尼,“缁衣乞食”,毕竟也是得偿所愿。而二小姐贾迎春呢,却性情懦弱,言语迟慢,才干口齿远不如众姐妹,一生与人无争竞,却偏偏命运不济,是四春中最短命也是最苦命的。

    迎春在书中出场不少,镜头不多,永远只是做配角——

    起诗社,她“本性懒于诗词”,只好管出题限韵,却又没什么主意,只知道抽签决定;

    猜灯谜,只有她和贾环答错,贾环颇觉无趣,她却只当作“玩笑小事,并不介意”;

    行酒令,一开口就错了韵;

    螃蟹宴,大家赏花钓鱼,她只拿根针在花阴下穿茉莉花儿;

    园中查赌,别人都无事,惟有她的乳母被查出是首家;

    抄检大观园,绣春囊的罪魁又是她的丫环司棋……

    ——真是好事没她的份儿,倒霉事儿却一件不落。难怪连下人也轻视她,欺负她,背后叫她“二木头”,说她“戳一针也不知嗳哟一声”,赌牌输了钱,敢拿她的头钗去当,出了事,倒敢勒逼着她去向老太太求情。而她应付争吵的办法,就只是拿本《太上感应篇》充耳不闻。

    且看第七十三回《懦小姐不问累金凤》中的这一段“赎凤案”:

    平儿道:“若论此事,还不是大事,极好处置。但他现是姑娘的奶嫂,据姑娘怎么样为是?”当下迎春只和宝钗阅《感应篇》故事,究竟连探春之语亦不曾闻得,忽见平儿如此说,乃笑道:“问我,我也没什么法子。他们的不是,自作自受,我也不能讨情,我也不去苛责就是了。至于私自拿去的东西,送来我收下,不送来我也不要了。太太们要问,我可以隐瞒遮饰过去,是他的造化,若瞒不住,我也没法,没有个为他们反欺枉太太们的理,少不得直说。你们若说我好性儿,没个决断,竟有好主意可以八面周全,不使太太们生气,任凭你们处治,我总不知道。”众人听了,都好笑起来。黛玉笑道:“真是‘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若使二姐姐是个男人,这一家上下若许人,又如何裁治他们。”迎春笑道:“正是。多少男人尚如此,何况我哉?”

    庚辰本有夹批:“看他写迎春虽稍劣,然亦大家千金之格也。”

    ——这评得不错。迎春虽无能,却不失大体,为人温柔谦让,与世无争。她回应平儿的这番话,可谓是她人生原则的最集中体现——她做人处世的理想,就只是“八面周全,不使太太们生气”。若说她不闻不问,其实不公平,她想得其实很多,既考虑到奴才们的利益,“我可以隐瞒遮饰过去,是他的造化”;也考虑到太太的反应,“没有个为他们反欺枉太太们的理”;这其中,惟独没有考虑她自己的得失,“私自拿去的东西,送来我收下,不送来我也不要了”,宁可自己吃亏,但求息事宁人——不可谓不善良,不可谓不周全,不可谓不用心良苦。真真令人叹悯。

    迎春的苦命,是从出身就注定了的。虽然是侯府千金,却自幼丧母,父亲贾赦与继母邢夫人又对她或是不闻不问,或是百般责难。这真是没娘的孩子没人疼啊。

    关于迎春的出身,各本分歧不一:

    甲戌本道:“二小姐乃赦老爹前妻所出。”

    列藏本道:“二小姐乃赦老爹之妻所生。”

    己卯本道:“二小姐乃赦老爹之女,政老爷养为己女。”

    戚序本道:“二小姐乃赦老爹之妾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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