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页 连王夫人对于逼死丫鬟一事也还心有愧疚,宝钗却全不以贱婢之命为意,不但颠倒黑白替王夫人开脱,而且轻描淡写地提供方法:“姨娘也不必念念于兹,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他,也就尽主仆之情了。” 到底商人之女,开口必言钱,骨子里和她哥哥打死冯渊,“自以为有几个臭钱,没有不了的”,其实是一样的道理。 这也确实是薛家祖风,一贯做派。 当王夫人说想送两套新衣服给金钏儿装裹,又怕黛玉忌讳时,她又立刻说:“我前儿倒做了两套,拿来给他岂不省事。况且他活着的时候也穿过我的旧衣服,身量又相对。”一面说,一面起身就走。 宝钗话说得熨贴,礼送得及时,而且坐言起行,说做就做,王夫人岂有不感念,觉得这孩子贴心懂事的?相比之下,未免愈觉得黛玉小气。 然而事实上,黛玉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稀里糊涂便被人比了下去。 倘若黛玉当时在场,未必不会说一句:“舅母别多心,只管拿我的衣裳去用就是了。”只可惜她连表现的机会都没有。宝钗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赢了她一局。 重要的是,金钏极富象征性地在死后穿上了宝钗的衣裳,明明白白地点出了两位一体,这暗示何等清楚? 有些红学家因为金钏儿是为宝玉而死,便认定她是黛玉的替身儿,并由金钏儿的跳井推断出黛玉将来也是死在水里。然而原著八十回,何尝见过关于金钏儿与黛玉有半点联系了? 且不说金钏儿第一次出场是守在宝钗这个金派掌门的窗下,而且死后还象征性到极至地穿上了宝钗的衣裳,明明白白地归位金派,何其清楚? 而宝钗葬金钏的种种言行,也恰如她抽中的花签:任是无情也动人! (二) 此后,金钏虽死犹生,并没有就此消失。她的名字身影依然宛在,余波未平,余韵未了。 先是贾环借她的死替宝玉设套,撺掇着贾政将宝玉暴打了一顿,而宝玉亦算长情,不但在听闻金钏儿之死后,五内摧伤,“恨不得此时也身亡命殒,跟了金钏儿去。”且便捱了打,也仍然不悔,梦里也见着金钏儿向他哭说投井之情,又同黛玉说:“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 后来玉钏儿奉王夫人命来与他送汤,丧声丧气,百般作脸色,宝玉绝不责怪,只是低声下气赔小心,也是因为对金钏儿抱愧。 第四十三回凤姐儿生日,宝玉不去赴宴,却换了素服出门来,带着茗烟往水仙庵祭奠。回来时,在廊下遇见玉钏儿正坐着垂泪,一见他来,便收泪说道:“凤凰来了,快进去罢。再一会子不来,都反了。”宝玉陪笑道:“你猜我往那里去了?”玉钏儿不答,只管擦泪。 妙的是,文中在详述宝玉带了茗烟往水仙庵焚香的时候,并没有实写祭的是谁,只含含糊糊地透露:“这水仙庵里面因供的是洛神,故名水仙庵,殊不知古来并没有个洛神,那原是曹子建的谎话,谁知这起愚人就塑了像供着。今儿却合我的心事,故借他一用。” 所谓“合我的心事”,一指地方出现得恰到好处,正宜使用;二则暗示金钏儿死在水里,正与洛神相合。 祭拜之时,又特地拣了井台边焚香—— 宝玉点头,一齐来至井台上,将炉放下。茗烟站过一旁。宝玉掏出香来焚上,含泪施了半礼,回身命收了去。茗烟答应,且不收,忙爬下磕了几个头,口内祝道:“我茗烟跟二爷这几年,二爷的心事,我没有不知道的,只有今儿这一祭祀没有告诉我,我也不敢问。只是这受祭的阴魂虽不知名姓,想来自然是那人间有一、天上无双,极聪明极俊雅的一位姐姐妹妹了。二爷心事不能出口,让我代祝:若芳魂有感,香魄多情,虽然阴阳间隔,既是知己之间,时常来望候二爷,未尝不可。你在阴间保佑二爷来生也变个女孩儿,和你们一处相伴,再不可又托生这须眉浊物了。”说毕,又磕几个头,才爬起来。 茗烟儿猜不透主子的心事,却因他只“施了半礼”,便猜到受祭的阴魂是位“姐姐妹妹”,也就是个丫鬟而非主子。 而宝玉问玉钏“你猜我往那里去了?”是再次点题,蛛丝马迹,其实已经显露出祭的是谁,不过读者多半仍然未解。而玉钏儿拭泪不答,可见也并不知宝玉心意。 直到四十四回写平儿受委屈时,作者才轻轻一点:“宝玉因……今日是金钏儿的生日,故一日不乐。不想落后闹出这件事来,竟得在平儿前稍尽片心,亦今生意中不想之乐也。” 我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一天是金钏儿的生日,怪不得玉钏儿会在廊下垂泪呢。 可叹的是,大观园歌舞怡人、箫管喧阗,玉钏儿却伤心人别有怀抱,一边思念姐姐,一边仍怨恨着宝玉,此时明明只有宝玉同她的心思是一样的,然而两个人,一个在庵中祭悼,一个在廊下垂泪,却偏偏不能彼此见谅。 《红楼梦》中所写的女子都是一对一对的,比如金钏儿和玉钏儿,就是明明白白的一对金玉姐妹,分属于两派。《白玉钏亲尝莲叶羹黄金莺巧结梅花络》一回,则是另一种组合方式,也是一金一玉。 无论从哪方面论,金钏儿也是“金”非“玉”。就连金钏儿的生日,也和凤姐撞期,又一个金派霸主。而这第四十三回的回目《闲取乐偶攒金庆寿不了情暂撮土为香》,前者写凤姐生日,后者说宝玉祭钏,竟将两件事并提,一生一死,也着实可感可叹。 第(3/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