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风雨琼楼-《上海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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漪纹和世恩听了都很尴尬。自从冬儿去世以后,他们之间仿佛有个默契,绝口不提两人的感情,似乎这样便是对冬儿最好的怀念。何妈在这个时候提出这个很敏感的话题,他们一时都有些不知该如何应答。
何妈只管自己说着:“我年龄大了,日子是一天一天有数的。我就是不放心小姐,年龄也都不小了,住在一起多方便。”
世恩觉得不好再不说话,说:“何妈,你放心,我会照顾好漪纹。只是我自己的处境不好,常去你们那里,怕会连累你们。等以后——”
漪纹听了连忙说:“不是那样的,我自己的处境还不是一样。我们那里人多一些,我是担心人多嘴杂,反倒不方便。”
漪纹说的是事实。
长江公寓里的人口在成几何数字变化,以前的老住户大多都因为家庭出身问题或者个人的其他问题而被迁走,新来的住户就更杂了。首先在职业上就有很大的不同。以前住在长江公寓里的人,多半是一些职员或者教师等文职人员。新的一拨住户大都是工厂里的小头目,有的也是街道上的小头目。眼见着公寓里的空气有了火药味。在一进公寓大楼的走廊上,每天都有醒目的大字报贴在那里,不是一楼就是二楼。时不时会有新发现的“资本家”和“特务”被革命群众揪了出来。那些大字报经常是糨糊还没有干,就又被新的覆盖上去。
漪纹走过走廊时,从来都是头一低就过去,她不用看就知道上面都写了些什么。那些耸人听闻的“特务活动”让漪纹感到又好气又好笑。
以后的几天,漪纹让何妈先住在世恩这里。她白天在自己家里继续缝衣和熨衣服,傍晚的时候,便过来帮助何妈给世恩做饭,然后世恩再送她回家。世恩已经不再上班,天天在家的事情就是打棋谱。他的围棋技艺已经达到了没有棋子照样可以打谱的水平。他经常要用棋谱上的句子来给漪纹鼓气,用围棋术语来解释身边的世界。什么“金角银边草包肚子。什么善战者不赢,善赢者不争”等等,让漪纹听了,平添了许多的启发。外面的世界是一片风声鹤唳,而在世恩的小屋里却春深似海,不管外面多么紧张,一到了世恩的家里,漪纹就觉得好象又回到了以前宁静的岁月。即使身边没有音乐,也觉得空气里在流淌着一首岁月的老歌。这首老歌是专属于她和世恩的,只要在空间里有两个人存在,空气里一准会有这首老歌响起。漪纹听到这首老歌,心里就温馨,就踏实。尤其是在这段时间里,只要在世恩的小屋里见到了世恩,漪纹就觉得心中悠的一暖。离开世恩,心中便觉得干枯,眼前的世界也如同荒漠。她发现,她在心底深处是越来越依赖世恩了,虽然世恩并没有给予她物质上的支持,世恩在这里就好象是漪纹的家园,在这个家园里,漪纹才能身心得到舒展。
但是,就是这样的平静日子也没有坚持多久。
世恩很快就被造反派勒令在家写检查,检查自己在英国留学的时候为什么要学建筑,而不是学马列经济。还要让世恩交代在英国期间都接受了哪些间谍机关的培训。为了不引起造反派的注意,世恩便不让何妈和漪纹再来看他,说先躲过这一阵后再去看她们。其实,世恩自己也不愿意让这两个年龄都不小的女人过于惦记他,每天都要往这里跑。
何妈的精力也一天不如一天了。先是两只眼睛突然什么都看不清,医生说是老年青光眼,无法根治;接下来就是耳聋,耳聋声音必高。她过世的前几天,简直像是吵架般地交待她的后事,好像她要理直气壮地去一个别人不让她去的地方。看着何妈在一天一天的老下去,衰弱下去,漪纹的心里很难受。
在漪纹的记忆里,她的母亲只是一个少言寡语的老太太,她永远都不笑的面孔虽然很好看,却不给人亲切感,也许就是因为她过于严肃,才使得父亲在最后的日子里并没有与母亲一起生活。但何妈去不一样,她是具体的生动的。从漪纹记事起,她就在漪纹的身边晃着。她爱唠叨,爱生小气,但她是亲切的,包括连漪纹自己成长的事情都是由何妈来给她解决的。可是,这个世界又一次给漪纹展现出它残酷的一面,就连最亲近的何妈,它也要把她带走了。她紧张地关注着何妈的变化,何妈喊她的声音越高,她的心里就越踏实。因为从声音里,她还能感知到何妈顽强的生命力。她甚至鼓励何妈,不要紧,如果你想叫我,就使劲喊,这样我还觉得屋子里有声音一些。
一天晚上,何妈又大声把正在卧室里悄悄听音乐的漪纹叫出来。这一时期,全上海除了震天惊地的造反歌曲外,就是锣鼓喧天的现代京剧。漪纹想听自己的音乐,只好偷偷躲到卧室里,一天中只有这个时刻她最轻松。听到何妈的叫声,她便笑着出来。几十年了,她待何妈如自己的母亲,从来没有对她大声说过一句话。只见何妈正古怪地望着她,眼睛比平时要亮出好几倍。她让漪纹把衣柜里的饼干筒拿来。
漪纹轻轻问了一句:“怎么把饼干筒放衣柜里?”
衣柜里的饼干筒,还是一只解放前的康元饼干筒,上面的图案斑驳不清,隐约可见是一个大胖小子正举着一只圆圆的饼干笑着。饼干筒里沉甸甸的,筒盖上面糊着一个大红的纸封。漪纹把饼干筒拿给何妈,何妈便大声地说:“打开!”
漪纹仍是笑着,她越来越觉得何妈可笑又可爱,神神秘秘的,会有什么呢?她是主人,何妈是仆人,她难道不知道仆人有多少家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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