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百乐门婚宴-《上海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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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以后的结果并未出他的预料。他本来就不期待什么结果,虽然当他把关于漪纹的日记拿给她看时略有些期待,事后仔细想想,他也不过是期待漪纹能知他的心而已。所以,当看完他的日记后,漪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是不嫁人的”的话时,他也不觉吃惊,甚至心里头还有一种笃定的安心感。
可是,毕竟,他与漪纹交往了那么长的时间,交谈的又那样愉快,却突然插进来一个并无多少话资可谈的冬儿,便使他们的谈话总在一种大家努力的状态之中。好在冬儿和表姐一样天性温和,善解人意,常常自认为自己是小辈而静听他们的谈话,加上初来上海又有那样多的好奇和快乐,这多少掩饰了他们,不,应该仅仅是世恩自己的尴尬。
冬儿很喜欢上海。世恩发现,她并不是喜欢上海的繁华,上海的灯红酒绿,而是喜欢上海的文明,电影、戏剧、舞场、交易所,还有世恩带她参观的一幢幢颇有气派的高楼大厦。冬儿毕竟是大家庭出来的姑娘,对自己喜欢的上海并不是狂热的投入,而仅仅是微笑着认同,接受。每当她满意一件事,她总是孩子气地眯起眼睛,征询意见般地望着世恩,嘴里还喃喃说着:“蛮好嘛,蛮方便的嘛。”
她并不喜欢前嫂子紫薇带她去逛四马路,霞飞路,最喜欢的是漪纹表姐带她去的就在离他们住宅不远处的一个叫“巴尔干”的咖啡馆。这是一家俄式咖啡馆,漪纹的白俄车夫推荐她们来这里。漪纹喜欢这里是因为来这里的人都是一些在上海谋生的白领,他们多是自己品自己的咖啡,并不多么喧哗。以前冬儿没有来的时候,世恩偶尔也和漪纹来过,但那个时候没有离别的威胁,有时觉得还不如在漪纹的花园里更可意。后来,是漪纹带冬儿来这里,每次也是她们各自品着自己的咖啡,冬儿就是喜欢这种没有人注意她而她却可以自由自在地观看他人的自由。
冬儿的乖巧使任何人都不忍心伤害她。她很崇拜漪纹,曾悄悄告诉漪纹她自己是不指望了,但如果她有一个女儿,一定要让女儿像漪纹那样出国留洋,做知识新女性。漪纹笑她死心眼:“你不也是知识女性吗?你的文学修养要比我这个没有文凭的留学生强多了。”
冬儿瞪着眼睛认真地辩解道:“怎么会一样呢?我的学问是用来点缀世界的,你的学问却是用来闯世界。不一样的。”
漪纹听了抿嘴笑起来,她把这个小自己十岁的堂妹揽在怀里,心里在暗暗地想,一定要好好保护这个可爱的小表妹,她是多么善良。她应该有福气得到像世恩这样可靠的丈夫。
世恩开始对冬儿则有些严肃。漪纹也批评过他,但他就是觉得对冬儿的责任大于其他。有时连他自己也难以分辨对冬儿是疼爱还是怜爱。明明知道冬儿身上有钱,表姐漪纹甚至都让冬儿代她管理家政。而且,那个不是花钱而是抡钱的紫薇,自从在香港开了第二家“薇薇箱包商号后”,简直成了他们的救世主。每逢过年过节,她都是大包小包的买送。因为冬儿没有资本,紫薇便总是给冬儿现金,冬儿把这些现金全放在抽屉里,从来不用。当然,当初冬儿也没有想到,正是这一笔不少的现金,也曾经挽救了紫薇,这已是后话了。每每冬儿去南京路或霞飞路时,世恩总要关心地问,带钱是否够。每次都是冬儿再三保证带够了,不够就不买了等等,他才放冬儿外出。
这一次婚礼在百乐门大厦举行也是世恩对冬儿的又一次让步。因为他知道这主意是漪纹出的,冬儿虽娇憨但还朴实,甚至不知道在上海讲排场是什么规格。到百乐门大厦举行婚礼恐怕是全上海最高的规格了,这规格也只是漪纹能够想出,能够承担,能够胜任。所以,当三个人讨论婚礼在哪里举行,冬儿居然流利地说出“百乐门”三个字时,着实让世恩有些不快。
“百乐门”,他在心里嘀咕,百乐门才建成几天?那是一般上海市民能去的地方吗?他不做声,甚至连看也没看冬儿,虽然要做新娘的黄渊冬那天晚上格外亮丽,身着鹅黄软缎连衣裙,头上像上海女学生样系着桃红色发带,眼里汪着两潭春水,满得像要溢出来。头一天晚上世恩曾在这一间客厅里吻过这两潭春水,他真的感觉冬儿好纯洁,今天却连看都不看她一眼,令冬儿又急又怕,频频扭过脸去向堂姐求救。
堂姐漪纹只是笑,并不开口。在商量世恩和渊冬的私事时,漪纹在场时很少开口。她就有这种本事,不管人家是不是在等着她的答案,她只是给一个微笑,绝不开口。客厅里静静地,屋角里的留声机唱片也恰好在这时放完,只听见唱针一圈一圈空转的嚓嚓声。世恩惊醒般地抬起头,只见昏黄的灯光下坐着微笑的漪纹和面若桃花般的冬儿,一个如此高贵让人高不可攀,一个如此娇柔让人不忍呵斥,两种互相对立的心理使他一时间不知身居何处,心系何方。他鬼使神差地站起来,坐到冬儿身旁,当着漪纹的面吻了一下冬儿的乌发,却又回过脸来,向漪纹点了点头,表示认可,神情却是一派沉郁。
婚礼上世恩的表情也是这么沉郁。这沉郁好似一块分量极重的铅坠,沉甸甸地压在漪纹的心头。她含笑望着世恩挽着他的娇妻一步一步从门口走进来,感觉那铅坠似乎愈压愈重了,简直要把心坠掉下来。她知道此刻世恩的心在想些什么,他一定是在想着曼彻斯特,想着他俩第一次相识的那座教堂。人生的一切都是不可逆转的,漪纹从来都这样想。她与世恩,即使不相识于曼彻斯特,也会有人与世恩相识于曼彻斯特。而她和世恩,相识了也只能如朋友,如手足,这是前世注定的。她很少相信,好的婚姻会顺利完成。不然,人生如此完美,上帝还把人不断地赶到人世间来干什么?他就是要人类一代接一代地去追求真善,追求完美,因为他给得太少了。上帝是公平的。这是她在曼彻斯特教堂前的长廊里想通了的。
《婚礼进行曲》奏完了。
漪纹宣布男女双方的家庭代表发言。
无非是些祝贺、祝愿之类的话语,连漪纹上去为新娘祝贺时也感到此时语言的空洞和多余。她自己就不信这些话,以为这全是说给一个人听,是说给上帝听的,让他今后放心不再给这对新婚夫妻出难题。但她仍微笑着说了,念了,语词简洁、平静。
舞会开始了。
第一支舞曲自然是新郎与新娘跳。世恩拥着已娇羞得如同鸽子般的冬儿走下舞池。他缓缓带冬儿起步,又是施特劳斯的小步圆舞曲。他的心忽然涌上一股微甜微酸的感觉,有一种伤感般的快慰。他慢慢旋转着,盯着冬儿稚嫩如春天芳草般青春的脸,转一个弧步,眼前变成了漪纹。是漪纹,那高贵的神秘如雅典女王的漪纹,真如一道司芬克斯之谜,如何才能解答你?又转一圈,拥着的仍是冬儿,一个让人怜爱的小姑娘,生就被人要用手牵着走的幸运姑娘,她把一生就这样交付到你的手中,全然没有一丝怀疑。我能保证爱你疼你怜你一辈子吗?我只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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