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二)-《唐宋八大家散文鉴赏大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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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考功郎中、知制诰韩愈记{23}。

    【注】

    1贰令:原指抄录副本者,此处指丞相的副手。贰,辅佐。2主薄、尉:均为县令、县丞之下的官职。3分职:分理诸司,各有专职。4逼:迫近,侵迫。5例以嫌不可否事:按照惯例为了避嫌疑而对公事不表示意见。6文书行:在传布公文的时候。行:传布。7成案:已成的案卷。8卷其前:卷起公文的前面部分。意即吏不需要丞知道公文的内容。9钳以左手:用左手夹住(卷起的部分)。10雁鹜行:雁很像鹅,鹜是家鸭,二者走路大摇大摆。{11}睨(nì逆):斜视。雁鹜行、平立、睨都是描写吏对丞的轻蔑态度。{12}訾謷(zǐáo紫熬):诋毁。{13}博陵:地名,在今河北蠡县南。崔斯立:名立之,字斯立。{14}绩:缉麻。{15}泓涵演迤(yí遗):包孕宏深,境界广阔。{16}塞职:称职。{17}噤:闭口不言。{18}枿(niè涅)去牙角:去掉牙和角。枿,同“蘖”,绝。{19}一蹑故迹:完全按照过去的样子。蹑,踩。{20}崖岸:指人严竣不易亲近。牙角、崖岸均喻人正直不阿,敢说敢做。{21}桷(jue厥):方形椽子。{22}(guó国):水声。除:庭阶。{23}考功郎中:官名,属吏部,掌内外文武官吏之考课。知制诰:官名,负责起草皇帝行下的诏敕策命,一般由中书舍人担任。韩愈是以考功郎中兼知制诰。

    自唐朝以下,朝廷各官署的办公处所,常常有“壁记”,叙述官署的创置、官秩的确定以及官员的迁授始末等,刻在壁间。后来地方官署也起而效法。写壁记的目的在于使后任了解自己的职责和前任的情况,所以一般都写得比较平实详细。

    韩愈的这篇壁记却与一般的壁记不同。本文作于元和十年(815),当时崔斯立任蓝田县丞,韩愈任考功郎中兼知制诰。文章主要描写的是当时县丞一职,有职无权,形同虚设,还要受到吏胥的欺凌,只能低首下气,使有才能有抱负的人居此亦无所作为,并以崔斯立任蓝田县丞的种种境遇为例尽情刻画,含有深刻的讽刺意味。韩愈代崔斯立发出不平之鸣,以期引起朝廷对这类事情的注意。

    本文最大的特点是以细节来刻画人物,入木三分。以笑傲诙谐,乃至以戏谑之笔、绵里藏针之法“轻松”道来,令读者愤然不平。

    本文描绘的县吏,他本来是一个在“主簿”“尉”之下,更在“丞”之下的“跑腿儿”的角色,却被扭曲为官场猫腻的低等帮凶。由他传递的文件,本来是县丞有权参与和过问的案件,鉴于此案件的不可告人之处县丞事先一无所知,小吏送来的是一件“成案”。为了继续隐瞒真相,小吏抱着的这一文件前半是卷着的,并且用他的左手像铁钳一样把卷着的部分夹得紧紧的,不消说是将其中的奥秘夹得严严实实了。

    且看小吏的右手抓着文件,慢腾腾大摇大摆地朝县丞走来,完全不是依照当时的礼数,在作为上级的县丞面前躬身、俯首,而是在“丞”的面前“平立”着、不屑一顾地斜着眼睛,在既定的位置上,对县丞说了声:“当署。”

    对于小吏的这种无视和无礼,“丞”急忙动笔在指定的位置上、小心翼翼地签上自己的名字。吏对丞是斜视的白眼,丞对吏不仅是正视“青睐”,而且十分恭谨地陪着笑脸,而吏只是漫不经心地说了个“得”,丞这才放下一颗,如释重负。

    这些再生动不过的的细节,只有韩愈感同身受,才能刻画得如此细微。下面的“官虽尊,力势反出主簿、尉下”,“丞之设,岂端使然哉”自然就水到渠成。从官场和世态上看,这是何等的贤愚不分、是非颠倒!

    全文短小精悍,生动泼辣,意味深长。自“文书行”至“漫不知何事”一段,尤将县丞的无用描摹得淋漓尽致。

    后人评论

    林云铭《韩文起》卷七说,“末叙崔君哦松对人之言,以明其超然于川舍之外,代占却许多地步。细玩结语竟佐疵后又加一语不得,真古今有数奇文”。

    赠崔复州序

    有地数百里,趋走之吏1,自长史、司马以下数十人;其禄足以仁其三族2及其朋友故旧。乐乎心,则一境之人喜;不乐乎心,则一境之人惧。丈夫3官至刺史亦荣矣。

    虽然,幽远之小民,其足迹未尝至城邑,苟有不得其所4,能自直于乡里之吏者鲜矣,况能自辨于县吏乎!能自辨于县吏者鲜矣,况能自辨于刺史之庭5乎!由是刺史有所不闻,小民有所不宣6。赋有常而民产无恒7,水旱疠疫之不期,民之丰约悬于州,县令不以言,连帅不以信,民就穷而敛愈急8,吾见刺史之难为也。

    崔君为复州,其连帅则于公9。崔君之仁足以苏复人,于公之贤足以庸崔君。有刺史之荣而无其难为者,将在于此乎!愈常辱于公之知,而旧游于崔君,庆复人之将蒙其休泽10也,于是乎言。

    【注】

    1趋走之吏:这里指在州境内奔赴执行命令的各级官员。2仁其三族:施恩于他的父族、母族、妻族。仁,用作动词,施恩。3丈夫:古时对成年男子的称呼,此处指大丈夫,对有作为有抱负男子的敬称。4不得其处所:即处境很坏,不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5刺史之庭:刺史的官署衙门。6宣:发泄、表达,此处引申为申诉。7赋有常而民产无恒:官府的赋税有额定的数量,而老百姓赖以生活的收入却不固定。8民就穷而敛愈急:百姓一天比一天穷困而官府的征收却更加紧迫。敛,征收。9于公:名(dí迪),宇允元。管辖襄、郢、复、邓、随、唐、均、房八州。10蒙其休泽:蒙受到他们的恩惠。蒙,敬词,承蒙得到。休泽,恩惠。

    贞元十九年(803),韩愈任国子监四门学士,一位姓崔的朋友将要担任复州刺史,于是韩愈写下这篇赠序,用以勉励友人用心治理,造福百姓。

    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由于环境的限制,位卑之人对于上者的规劝或不满都不能明说,只能通过这种讽喻的手法表达。此文的主旨,历代研究者都认为旨在规讽,这点是没有异议的。然而行文之妙在于委婉含蓄,言在此而意在彼,要细细品味,才能领悟出作者的良苦用心。

    文章开头一段说的是刺史之“荣”,位尊权重到其人的喜忧关系着一州百姓的喜忧,他可以作福作威,州人的命运全在他的掌握之中。然后紧接着批判位尊者的骄横无礼,使得地处偏远的老百姓人心惶惶,不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以此来劝告自己的老朋友崔复州地位越是尊荣,那么所承担的责任就越是重大,要任用贤能,用心治理,辖地才会出现政通人和的局面。

    紧接着笔锋一转,“又刺史之荣而无其难为者,将在于此乎!”反之,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韩愈没有点破,但崔复州和读者定能心知肚明,这种引而不发的含蓄风格,也是本文的一大特色。

    文中在发挥讽刺之意时,尤为巧妙。作者用了一句“乐乎心,则一境之人喜;不乐乎心,则一境之人惧。”这话是说刺史心里高兴,他属下的百姓都心里欢喜;他假若有什么事不快活,郡下的百姓都感到害怕。用刺史的乐与不乐关系到全州百姓的喜和忧,来讽刺官僚的作威作福,“有的放矢”地揭发出官吏的权重禄厚和人民遭受重重压迫的痛苦。篇末用称美的词句作结,是一篇绝妙的讽刺文字。

    后人评论

    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韩文公文钞》卷六:“此与《送许郢州序》同意,而规讽于公处最含蓄。”

    争臣1论

    或问谏议大夫2阳城于愈:“可以为有道之士乎哉?学广而闻多,不求闻于人也。行古人之道,居于晋之鄙,晋之鄙人3熏其德而善良者几千人。大臣闻而荐之,天子以为谏议大夫。人皆以为华,阳子不色喜。居于位五年矣,视其德如在野4,彼岂以富贵移易其心哉?”

    愈应之曰:“是《易》所谓恒其德贞,而夫子凶5者也,恶得为有道之士乎哉?在《易?蛊》之上九云:‘不事王侯,高尚其事。’《蹇》之六二则曰:‘王臣蹇蹇6,匪躬之故。’夫亦以所居之时不一,而所蹈之德不同也。若《蛊》之上九,居无用之地,而致匪躬之节;以《蹇》之六二,在王臣之位,而高不事之心;则冒进之患生,旷官之刺兴;志不可则,而尤不终无也。今阳子在位,不为不久矣;闻天下之得失,不为不熟矣;天子待之,不为不加矣;而未尝一言及于政。视政之得失,若越人视秦人之肥瘠,忽焉不加喜戚于其心。问其官,则曰谏议也;问其禄,则曰下大夫之秩也;问其政,则曰我不知也。有道之士,固如是乎哉?且吾闻之:‘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今阳子以为得其言乎哉?得其言而不言,与不得其言而不去,无一可者也。阳子将为禄仕7乎?古之人有云:‘仕不为贫,而有时乎为贫。’谓禄仕者也。宜乎辞尊而居卑,辞富而居贫,若抱关击柝者可也8。盖孔子尝为委吏矣,尝为乘田矣9,亦不敢旷其职,必曰‘会计当而已矣’,必曰‘牛羊遂而已矣’。若阳子之秩禄,不为卑且贫,章章10明矣,而如此,其可乎哉?”

    或曰:“否,非若此也。夫阳子恶讪上{11}者,恶为人臣招其君之过而以为名者。故虽谏且议,使人不得而知焉。《书》曰:‘尔有嘉谟嘉猷{12},则入告尔后于内,尔乃顺之于外,曰:斯谟斯猷,惟我后之德。’夫阳子之用心,亦若此者。”

    愈应之曰:“若阳子之用心如此,滋所谓惑者矣!入则谏其君,出不使人知者,大臣宰相者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夫阳子本以布衣隐于蓬蒿之下{13},主上嘉其行谊,擢在此位,官以谏为名,诚宜有以奉其职,使四方后代知朝廷有直言骨鲠之臣,天子有不僭赏{14}、从谏如流之美。庶岩穴之士,闻而慕之,束带结发,愿进于阙下而伸其辞说,致吾君于尧舜,熙鸿号于无穷也。若《书》所谓,则大臣宰相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且阳子之心,将使君人者恶闻其过乎?是启之也!”

    或曰:“阳子之不求闻而人闻之,不求用而君用之,不得已而起,守其道而不变,何子过之深也?”

    愈曰:“自古圣人贤士,皆非有求于闻用也。闵其时之不平,人之不乂{15};得其道,不敢独善其身,而必以兼济天下也。孜孜矻矻{16},死而后已。故禹过家门不入,孔席不暇暖,而墨突不得黔{17}。彼二圣一贤者,岂不知自安佚之为乐哉?诚畏天命而悲人穷也。夫天授人以贤圣才能,岂使自有馀而已?诚欲以补其不足者也。耳目之于身也,耳司闻而目司见,听其是非,视其险易,然后身得安焉。圣贤者,时人之耳目也;时人者,圣贤之身也。且阳子之不贤,则将役于贤以奉其上矣;若果贤,则固畏天命而闵人穷也。恶得以自暇逸乎哉?”

    或曰:“吾闻君子不欲加诸人,而恶讦以为直者{18}。若吾子之论,直则直矣,无乃伤于德而费于辞乎?好尽言以招人过,国武子之所以见杀于齐也,吾子其亦闻乎?”

    愈曰:“君子居其位,则思死其官;未得位,则思修其辞以明其道{19}。我将以明道也,非以为直而加人也。且国武子不能得善人,而好尽言于乱国,是以见杀。《传》曰:‘惟善人能受尽言。’谓其闻而能改之也。子告我曰:‘阳子可以为有道之士也。’今虽不能及已,阳子将不得为善人乎哉?”

    【注】

    1争臣:敢于批评当政者的错误,直言自己观点的谏诤之臣。争,通“诤”。2谏议大夫:官名,执掌议论政事,对皇帝等进行规劝。3鄙人:乡下人。4视其德如在野:用做平民时候的道德要求自己。5夫子凶:指妇人以柔顺为德,这对阳城不适合。6蹇蹇:困难很多。蹇,是判断做不做事的卦。7禄仕:为了俸禄而出仕。8抱关:指守关人。击柝:指打更巡夜人。9委吏:管粮仓的小吏。乘田:放养牲畜的小吏。10章章:明显的样子。{11}讪上:毁谤上位者。{12}猷(yóu尤):谋划。{13}蓬蒿之下:犹言野草之中,指隐士所居的山野。{14}僭(jiàn建)赏:滥赏。{15}乂(yì意):音“艺”,治理,安定。{16}矻(kū)矻:音“枯”,勤奋不懈的样子。{17}孔:孔子。墨:墨翟。突:烟囱。{18}讦(jie结):揭发或攻击别人的短处。{19}以明其道:君子做官要时刻想到尽忠职守,要好好宣传儒家道义。

    明唐德宗时的谏官阳城,人名,字亢宗。爱读书,但家贫穷没有书读,求得集贤院写书吏的差事,有机会看官家的书,昼夜不出,六年乃无所不通。他在唐德宗时考中进士,然后隐居中条山(今河北沧县北),后由于李泌的推荐,德宗召为谏大夫。阳城任官五年,只是天天饮酒而不言事,面对问题唯唯诺诺,对皇帝无所规劝。韩愈因此写了这篇《争臣论》加以评击,激励他“在其位谋其职”。

    《争臣论》是一篇从当时的政治出发、有的放矢的重要论文,其中,评论的人是真人,事也是真事。文章围绕批评阳城作为谏议大夫,却没有尽其职去批评朝廷时弊而展开。一开头设置巨大疑问:“难道阳城不是一个有道之士吗?”而后层层剖析,直言不讳地发表自己的意见。阳城初被推荐进京时,人人皆想望其风采。可是阳城却让大家失望了,于是韩愈奋笔而起,直言进谏。

    文章开头就是一个设问。有人问:难道阳城不是“有道之士”吗?其理由是:阳城学问渊深,知识广博,但他不求人知。但用此为阳城在朝不能进谏辩护是不当的。韩愈批驳说,士人在不同的处境里有不同的道德标准,做平民、隐士就与当官不同。做着高官、拿着高薪还冒充隐士,说什么“不事王侯,高尚其事”,这不仅可笑,甚至可恶。然后,作者又迂回一笔,猜测如果阳城只是因为家庭贫困才做官的话,那也应该像孔子只做管具体事务和俸禄少的小官,并且即使是这个原因,也要做好本职工作,而阳城连这个做官的底线也没有达到。

    在第二个设问里,作者则是先抬高阳城。说他不是借暴露君王错误而抬高自己的人,他对君王有进谏,只是在朝内进行,对外不说罢了。阳城是皇帝亲自从平民提拔提到谏官的,他本应该勇于直谏,彰显朝内言论环境的开放,也表明皇帝没有看错人,而且突出了皇帝的从谏之美。但韩愈又驳斥说,那种在朝内与君王秘密磋商朝政得失是宰相的事,设立言官就是要他公开地批评。只有这样,民间的隐士才会效法阳城,创造一个良好的政治局面。

    第三个设问是责问。本来阳城不求闻达,是个独善其身的人,但皇帝非要把他安排在这个位子上,阳城本没有错,只是他守其不求闻达之道不变罢了。韩愈接着解释说,不求闻达是古代圣贤通则,但他们都悲悯天下不治,只要有了机会,圣贤们都会全力以赴投入解悬纾困中去,不顾个人和家庭得失。韩愈解释圣贤与众人的关系颇独特,他说众人是身体,圣贤是耳目。古代圣贤都表现出耳目功能,引领躯体前进。如果阳城不是贤人,那么他就应该像众人一样,充当躯体,接受贤人的役使引领;若是贤人就应该效法古代圣贤,充当耳目,敢为天下先,怎么能贪图闲暇安逸不作为呢?

    最后一个设问比责问又更进了一层,带有点威胁性了。您把说人坏话当做正直,这是正人君子所不取的,甚至会像国武子一样招来杀身之祸。韩愈反驳说我这样做正是履行君子的职责。君子在其位就应谋其政,不在其位就要通过作文宣传儒道,不是我对阳城特别苛刻。国武子被杀是他没有遇到善人,难道阳城不是善人吗?

    总结韩愈在此文中的观点,我们可以看到,有四种人是社会的危害,一是不称职的官员,理应自己辞职;二是不能说实话的官员,理应自己辞职;三是不能忘我地工作的官员,理应自己辞职;四是为了利禄而工作官员,不得予以升迁!前三种人要坚决驱除出官场,后一种人要彻底抑制其仕途上的发展。

    当时韩愈年纪轻、地位低,而阳城年长且居高位。韩愈的这篇评论对于当时“所有者缺位”所形成的民风不振、朝政不清、税收下降、官员腐败等政治现状进行了辛辣深刻的批评,而且指名道姓,表现了其敢于仗义执言的无畏风格。

    后人评论

    金圣叹《批才子古文》卷十:“反复辨驳之文,是贵是腴者,理足固也;不腴,则是徒逞口淡也。”

    伯夷颂

    士之特立独行1,适于义而已,不顾人之是非,皆豪杰之士,信道笃而自知明也。一家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寡矣。至于一国一州非之,力行2而不惑者,盖天下一人而已矣。若至于举世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则千百年乃一人而已耳!若伯夷者,穷天地亘万世而不顾者也。昭乎日月不足为明,崒3乎泰山不足为高,巍乎天地不足为容也!当殷之亡,周之兴,微子贤也,抱祭器而去之;武王、周公圣也,从4天下之贤士与天下之诸侯而往攻之,未尝闻有非之者也。彼伯夷、叔齐者,乃独以为不可。殷既灭矣,天下宗周,彼二子乃独耻食其粟,饿死而不顾。由是而言,夫岂有求而为哉?信道笃而自知明也。

    今世之所谓士者,一凡人誉之,则自以为有余;一凡人沮5之,则自以为不足。彼独非圣人而自是如此!夫圣人乃万世之标准也。余故曰,若伯夷者,特立独行、穷天地亘万世而不顾者也。虽然,微二子,乱臣贼子接迹于后世矣。

    【注】

    1特立独行:操守独特高洁,不随波逐流。2力行:勉力而行。3崒(zú族):高峻。4从(zong纵):汇总。5沮:败坏,诋毁。

    根据《史记?伯夷列传》记载,伯夷、叔齐是孤竹君的两个儿子,其父死后二人互让,均不愿继承王位而出逃,归于周文王。文王死,武王起兵伐纣,伯夷、叔齐“叩马而谏”,慨然以为武王“父死不葬,爰及干戈”是不孝,“以臣弑君”是不仁。武灭殷,周统一中国,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为周民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终至饿死。姜太公曾评价他们说:“此义人也。”韩愈则与众不同,大力称颂他们的“特立独行”,即“不顾人之是非”。

    文章起笔陡峭,开篇单刀直说“士之特立独行”的品格。比起“盘谷隐者”的“穷居而野处,升高而望远,坐茂树以终日,濯清泉以自洁”,伯夷这样的“特立独行”者还要在“武王、周公圣……未尝闻有非之者”时顶住“独以为不可”的压力,无怪乎后人用词中常见的术语“弱德”来比喻“贤人君子处在强大压力下仍然能有所持守有所完成的一种品德”。而韩愈眼中“举世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千百年来只有一个伯夷。而伯夷之所以能够“穷天地亘万世而不顾者”,就在于他“信道笃而自知明”。“穷天地”指空间,“亘万世”指时间,意思是伯夷是天地之间、从古至今以至万世中唯一的“不顾人非”的“豪杰之士”,可见韩愈对伯夷推崇之高。

    与颂伯夷相对的是,韩愈在最末一段批评了完全没有“特立独行”精神的“今世之所谓士者”,他们一旦被人称誉就“自以为有余”,一旦被人批评就“自以为不足”,没有自己坚持的信念。这愈发显得伯夷“不顾人之是非”的可贵。而如果没有伯夷、叔齐的垂范,“乱臣贼子”则将“接迹于后世矣。”

    通篇高歌“特立独行”,坚守信念、举世非之而不惑,乃至“饿死而不顾”。但他的信念,是打破了君臣之道的局限的。文中没有像传统做法那样评价武王伐纣的是非,没有评价夷叔不食周粟的是非,丝毫不提及“商朝遗民”“宁死不屈”的“气节”问题,而只是单纯评价二子的“信道笃而自知明”的是非,赞赏他们对信念的坚守的行为,而不论他们坚守的具体内容是什么,因此也就脱俗而不同凡响。“特立独行”既是韩愈对伯夷的称颂,也是韩愈终身立身行事的重要原则,表现了韩愈不与世俗同流的精神。

    《伯夷颂》虽然只有区区三百多字,却也“空际取势,如水一气奔注,中间却有无数回波,盘旋而后下”。

    首先在于排句的叠用,单单在首段中,七句就有五句使用了排比。紧随起首二句“士之特立独行,适于义而已。不顾人之是非,皆豪杰之士,信道笃而自知明者也”之后,韩愈开始层层铺排演进,语势狂肆腾涌,语句长短错落,变化句法,起伏顿挫。

    其次是在结构安排上,《伯夷颂》曲折有姿而逻辑严整。在第一段的铺排后,第二段却陡然一缓,回顾当殷之亡,周之兴时,微子“抱祭器而去”和伯夷、叔齐叩马而谏、不食周粟而死的的典故。语言精练警策,笔法灵活多变,不让形式包裹住个性精神的自由奋动。段末一个反问和“信道笃而自知明也”的精辟总结,一问一答,收束有力,突兀取势。

    后人评论

    林纾《韩柳文研究法》:“盖公不遇于贞元之朝,故有论而泄其愤。不知者谓为专指伯夷而言。”

    答李翊1书

    六月二十六日,愈白,李生足下:生之书辞甚高,而其问何下而恭也!能如是,谁不欲告生以其道2?道德之归也有日矣,况其外之文乎?抑愈所谓望孔子之门墙而不入于其宫3者,焉足以知是且非邪?虽然,不可不为生言之。

    生所谓立言4者是也,生所为者与所期者,甚似而几矣5。抑不知生之志,蕲胜于人而取于人邪?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邪?蕲胜于人而取于人6,则固胜于人而可取于人矣7。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则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8。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9。

    抑又有难者,愈之所为,不自知其至犹未也。虽然,学之二十余年矣。始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处若忘,行若遗,俨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惟陈言之务去,戛戛10乎其难哉!其观于人,不知其非笑之为非笑也。如是者亦有年,犹不改,然后识古书之正伪{11},与虽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12}白黑分矣。而务去之,乃徐有得也。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汩汩然来矣。其观于人也,笑之则以为喜,誉之则以为忧,以其犹有人之说者存也。如是者亦有年,然后浩乎其沛然矣。吾又惧其杂也,迎而距{13}之,平心而察之,其皆醇也,然后肆焉。虽然,不可以不养也。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无迷其途,无絶其源,终吾身而已矣。

    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虽如是,其敢自谓几于成乎?虽几于成{14},其用于人也奚取焉?虽然,待用于人者,其肖{15}于器邪?用与舍属诸人。君子则不然,处心有道,行己有方;用则施诸人,舍则传诸其徒,垂诸文{16}而为后世法。如是者,其亦足乐乎?其无足乐也?

    有志乎古者希矣。志乎古必遗乎今,吾诚乐而悲之。亟称其人{17},所以劝之,非敢褒其可褒而贬其可贬也。问于愈者多矣,念生之言不志乎利,聊相为言之。愈白。

    【注】

    1李翊:贞元十八年(802)进士。韩愈《与祠部陆员外书》荐举李翊,称其为“出群之才”。2道,指立言之道。3望孔子之门墙而不入于其宫:此乃韩愈自谦,称他本人对圣人之道尚未登堂入室。4立言:著书立说,流传后世。5所期:所期望的。甚似而几:很相似而接近。几,接近。6蕲:通“祈”,求。取于人:为人所取,意即见取于人。7则固胜于人而可取于人:则你本来就已经胜过别人并被别人所赞许效法了。8其实遂:果实结得饱满。膏之沃者其光晔:油足则灯光明亮。9蔼如:和气可亲的样子。10戛戛:艰难的样子。{11}正伪:意即符合“圣人之志”者为正,不合者为伪。{12}昭昭然:明白清晰的样子。{13}距:通“拒”,拒止。{14}几于成:差不多成功,接近于完美。{15}肖:相似。{16}垂诸文:把道传之于文章,即以文章来载道,以期影响后世。{17}亟称其人:屡屡表扬其人。

    《答李翊书》是韩愈在唐德宗贞元十七年(801)给李翊的复信,也是一篇著名的书信体论说文。清代于纾曾经评价说:“韩昌黎论文并不多见,生平尽力所在,尽在李翊一书。”文章围绕“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叙述了自己治学为文的经历,提出了“气盛言宜”“务去陈言”的文学主张,表现了作者抨击世俗的勇气和顽强进取的精神。

    韩愈在文章一开头就说:“生之书辞甚高,而其问何下而恭也!能如是,谁不欲告生以其道?道德之归有日矣,况其外文乎?”由此可见,他认为德是文章的内核,文是德之载体,或者说是外在的表现形式。只有有了较高的道德修养,有了兼济天下的使命感,有了悯难怜弱的同情心,才会有正道直言的方正人格,遇不平则鸣,有愤激则书,敢于为民请命,敢于为一切正义和真理摇旗呐喊、奔走呼号。

    韩愈在追述自己的求学经历时,重点强调了自己在研读古籍时“惟陈言之务去”,致力于“识古书之正伪,与虽正而不至焉者”的精细工夫。更为可贵的是,他指出自己在学问已达到很高境界(“浩乎其沛然”)后,仍不废怀疑精神,“迎而距之,平心而察之”,最终学到纯正的道学。

    这种思想也和他一贯倡导的“文以载道”说是相一致的。韩愈虽然主张学古,虽然主张“文以载道”,但他并没有抹杀“文”的根本属性——“个性”。“学古”,正是为了反对六朝以来的千篇一律的骈俪文风;“载道”,正是为了传达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志。

    韩愈在这封信中,高扬儒家崇古思想的旗帜,要求青年儒生能够把学习的目标确定为“蕲至于古之立言者”,刻苦钻研,不求速成,“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治学与修身从孔孟以来就是二而一的问题,治学就是自觉修身,修身就是涵养学问,孟子说“善养吾浩然之气”就是这个意思。韩愈也说,学问之道“不可以不养”,要活到老学到老,也养到老。“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于诗书之源,无迷其途,无绝其源,终吾身而已矣。”经过这样一番涵养工夫,就可以成就一位有道君子。

    此外,本文笔触细腻,转折过渡自然流畅。文中用“处若忘,行若遗,俨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等句子来形容专心读书,用具体事物来比拟抽象的事物,竟然绘声绘色,令人宛若在目,显得格外清新别致,生动贴切。

    后人评论

    林云铭《韩起文》卷四:“其行文曲折无数,转换不穷,尽文章之致也。”

    荆潭1唱和诗序

    从事2有示愈以《荆潭酬唱诗》者,愈既受以卒业3,因仰4而言曰:“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声要妙5;欢愉之辞难工6,而穷苦之言易好也。是故文章之作,恒发于羁旅7草野8;至若王公贵人,气满志得,非性能好之,则不暇以为。今仆射裴公开镇蛮荆,统郡惟九9;常侍杨公领湖之南壤地二千里:德刑之政并勤,爵禄之报两崇。乃能存志乎诗、书,寓辞乎咏歌,往复循环,有唱斯和,搜奇抉怪,雕镂文字,与韦布里闾10憔悴专一之士较其毫厘分寸{11},铿锵发金石,幽眇感鬼神,信所谓材全而能钜者也。两府之从事与部属之吏属{12}而和之,苟在编者{13},咸可观也。宜乎施之乐章,纪诸册书{14}。”

    从事曰:“子之言是也。”告于公{15},书以为《荆潭酬唱诗序》。

    【注】

    1荆潭:荆,指裴均,时任荆南节度使。潭,指杨凭,柳宗元的岳父,时任湖南观察使,后拜京兆尹,官终太子詹事。2从事:为州郡长的幕僚。3卒业:即读完全部内容。4仰:表示恭敬之意。5要妙:美好。6工:精妙。7羁旅:作客他乡,指游宦奔波之人。8草野:平民百姓。9仆射(yè夜):唐初为尚书省副长官。开镇:唐代指出任节度使,镇守一方。蛮荆:指荆南,今鄂西、川东一带,治江陵。10韦布:韦带布衣,未仕者或寒紊者所服,此指寒士。韦,牛皮。里闾:乡间草野,平民所居之处。{11}较其毫厘分寸:比较文章高下。{12}属(zhǔ主):连接,跟着。{13}编者:收录在这本诗歌集里。{14}纪诸册书:指编成书册。{15}子:指韩愈。公:指裴均。

    永贞元年(805),唐宪宗已即位,韩愈曾佐裴均任江陵法曹参军。当时裴均任荆南节度使,杨凭任湖南观察使,两人均雅好文辞,交往之间常有诗歌唱和,后来把这些诗连同他们从事、部属的和诗编为一集,名为《荆潭酬唱诗》。此文便是韩愈为诗集所作的序言。

    韩愈虽然在仕途上不甚顺利,却被时人奉为文坛巨擘,许多名人雅土、王公贵族求其写序,希望通过他的介绍,能够扩大自己的影响。文章中的裴均、杨凭是当时的地方大员,自然也是抱着这样的心理。对于韩愈来说,当年被贬阳山、江陵时,曾受到他们的礼遇,更何况裴均是他的老上司。所以文章一开头“从事有示愈以《荆潭酬唱诗》者”,说明此序是应“从事”所请,并非自己主动讨好上司。由此可见,韩愈写这篇应酬式的序文,的确有点左右为难。

    此序虽为恭维两位达官贵人而作,但作者“因难见巧”,立意奇特。序中很少言及诗作的具体内容,反借此提出自己的文学理论,强调作文应该注重切身的感受,内容真实,间接地提出了自己品评诗集的标准。并且,还含而不露地批评了这部诗集——他们的诗歌,无非是富贵显达的风花雪月,而绝不是“铿锵发金石,幽眇感鬼神”的作品。无怪乎刘大搬评此文:“立言甚简,而雄直之气郁勃行间。”

    由此可见,韩愈不卑不亢的态度,着实令人钦佩。他恭维有度,故意隐去裴均、杨凭求序,而说“从事”,无形中提高了他们的地位,维护了他们的自尊心。接着一个“受以卒业”“仰而言”,暗示作者是认认真真、恭恭敬敬地读完全部诗作,使裴杨二人认为韩愈是读完全部诗作后才写此序,并非敷衍了事,自然心满意足。

    应酬文学而能把握分寸至此,实为难得。

    后人评论

    钱钟书《诗可以怨》:“恭维而没有一味拍捧,世故而不是十足势利。”

    柳子厚墓志铭1

    子厚讳宗元。七世祖庆,为拓跋魏侍中2,封济阴公。曾伯祖奭,为唐宰相,与褚遂良、韩瑷俱得罪武后3,死高宗朝。皇考讳镇4,以事母弃太常博士5,求为县令江南。其后以不能媚权贵,失御史,权贵人死,乃复拜侍御史。号为刚直,所与游皆当世名人。

    子厚少精敏,无不通达。逮6其父时,虽少年,已自成人,能取进士第,崭然见头角7,众谓柳氏有子矣。其后以博学宏词8,授集贤殿正字9。俊杰廉悍10,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11},率常屈其座人,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诸公要人,争欲令出我门下,交口荐誉之。

    贞元十九年,由蓝田尉拜监察御史{12}。顺宗{13}即位,拜礼部员外郎。遇用事者得罪{14},例出为刺史;未至,又例贬永州司马{15}。居闲益自刻苦,务记览为词章,泛滥停蓄,为深博无涯涘{16},而自肆于山水间。

    元和中{17},尝例召至京师,又偕出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既至,叹曰:“是岂不足为政邪!”因其土俗,为设教禁,州人顺赖。其俗以男女质钱,约不时赎,子本相侔{18},则没为奴婢。子厚与设方计,悉令赎归。其尤贫力不能者,令书其佣{19},足相当,则使归其质。观察使{20}下其法于他州,比一岁,免而归者且千人。衡、湘以南为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其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词者,悉有法度可观。

    其召至京师而复为刺史也,中山刘梦得禹锡亦在遣中,当诣播州{21}。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梦得亲在堂,吾不忍梦得之穷,无辞以白其大人。且万无母子俱往理。”请于朝,将拜疏,愿以柳易播,虽重得罪,死不恨。遇有以梦得事白上者,梦得于是改刺连州{22}。呜呼!士穷乃见节义。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征逐,诩诩{23}强笑语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阱,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闻子厚之风,亦可以少愧矣!

    子厚前时少年,勇于为人,不自贵重顾藉,谓功业可立就,故坐废退。既退,又无相知有气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于穷裔{24},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也。使子厚在台、省时,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马、刺史时,亦自不斥;斥时有人力能举之,且必复用不穷。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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