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页 时入三九,西北风一日紧似一日,接着是沸沸扬扬的大雪,将临淄城中的大小房舍尽数掩盖。 一片白茫中,齐宫西北角的雪宫更见巍峨。 雪宫是姜齐时代的宫殿,虽然有些年头,但在临淄依然是最具特色的宫殿之一,尤其是在冬季,在这大雪天。这也是它得名雪宫的唯一因由。 外面冰天雪地,宫中并不见冷。它的门窗密封极好,墙体又是中空的,直接连通壁炉,只要燃上炭火,宫里就如暮春一般,穿上单衣也不觉寒。 齐威王坐在一块绣垫上,惬意地闭着两眼,任由两个衣着单薄的宫女捶肩捏背。前面侍坐两位臣子,一是太子辟疆,一是相国邹忌。两人的外衣早已脱了,仍觉燥热,尤其是邹忌,年老惧寒,内衣裹得多,可当着君王的面不好再脱,不一会儿已见额头汗湿,拿袖子掩擦。 齐威王似是觉出他的窘态,睁眼看向他:“老爱卿,不用讲究了,觉得热就脱。”又转对捶肩的宫女,“去,为相国大人宽衣。” 经宫女宽衣,邹忌顿觉上下通泰,拱手谢恩:“谢王上垂怜。就这几年,贱躯真正朽了,冷不得,也热不得。” “唉,”威王叹道,“寡人也是,老喽,风吹不得,雨打不得,前时还没入冬,寡人这心就赶到雪宫来了,不为别的,只为扛不住哟。” “王上龙体结实着呢!” “唉,”威王复叹,“结实不结实,寡人心里有数。老喽,扛不动喽,寡人这该卸卸肩了。疆儿?” “儿臣在!” “从今日起,朝里朝外,你要多担当些,趁寡人和邹爱卿还能护持,把这挑子接过去,让寡人松活松活,享几日清福。” 辟疆跪叩:“儿臣稚嫩,恐力所不逮,父王!” “好了,不说这个。说说情势,寡人老迈,记不住事了。” “上大夫田婴战报,函谷关外,列国纵军严阵以待,庞涓仍无动静,谁也吃不准他的葫芦里装的究竟是什么药。燕军已经撤至易水,与田忌将军隔河对垒。上大夫有意回援,奏请旨意。田忌将军送回战报,说河水已经封冻,再有数日当可涉渡。将军奏请援兵,计划渡水直下武阳,兵临蓟城!” “你如何看?”威王缓缓问道。 “儿臣以为,燕君失道,多行不义。我既起正义之师,就当乘胜追击,涉河破敌,诛此昏君,为姐姐讨还公道!” “老爱卿意下如何?”威王转向邹忌。 邹忌拱手奏道:“臣以为,殿下所言极是。燕君无道,当涉河逐之。” 威王闭目深思。 有顷,威王缓缓睁眼,望向宫门处,半是自语,半是回应:“看这门外,冰天雪地的,如何征战?” 辟疆、邹忌互望一眼,各入困惑。 “父王,”辟疆急了,不再顾及光鲜言辞,直抒胸臆,“我东是大海,无地可取。西是三晋,亦不可征。眼下可图者,唯有燕地与泗下。老燕公薨天,新君失道,列国皆在征秦,无暇东顾,我师出有名,正可弱燕取地,机不可失。” “疆儿,物极必反,事勿用急。你阿姊之躯得换燕国十城,寡人已知足矣!” 辟疆正自思忖,宫门响动,当值内臣奏道:“纵约长、六国共相苏秦求见!” 几人皆是一怔,尤其是田辟疆,脑子使不过来了:“咦,此人不是回乡省亲了吗?缘何会在此处?” “唉,”还是威王反应得快,轻叹一声,“此人一来,即使这十城,怕也守不住了!” 辟疆、邹忌心里皆是一揪,目不转睛地望着威王。 威王一脸无奈,两手一摊,转对当值内臣:“传旨六国共相,明日晨时,大朝觐见。” 当值内臣应声去了。 “疆儿,”威王转望辟疆,“方才听你说,上大夫奏请旨意。这就给他一道旨意:即刻撤军,增援田忌!” 既然不准备涉河击燕,既然连这十城也守不得,为何又要上大夫撤回纵军,增援田忌?田辟疆越发愣怔,盯住威王:“父王?” “寡人疲累,这要歇息去了。”说毕,威王起身,在宫女的搀扶下缓缓走向寝宫。 齐宫大朝。 因要召见纵约长、六国共相苏秦,齐威王特意在宫门外面摆出庞大仪仗,朝堂上更是百官肃立,气氛森严。 候旨厅里,苏秦席坐于地,神色静穆,似在闭目养神。 公子哙沉不住气,小声问道:“苏子,河间十城已是齐王口中肥肉,你却请他归还,齐王他??会允准你吗?” 苏秦摇头:“当然不会。” “那??苏子既知齐王不允,为何还要来讨?” “齐王不会允准在下,却会允准公子。这也是在下求公子同来的因由。” “我?”公子哙先是大怔,后是沮丧,“苏子说笑了。在下既失亲母,这又不容于父,一如丧家之犬,保命已是大幸,何能为燕讨回城池?” 苏秦未及回话,传旨大夫在厅外唱宣:“王上有旨,请六国共相苏秦上殿觐见!” 苏秦应过,起身对公子哙道:“公子守于此处,等候在下。” 苏秦跟在传旨大夫身后,走进殿门,小步趋前,在殿中央叩见威王,再拜后起身,仰天长笑三声,继而俯首长哭三声。 大名鼎鼎的苏子行事如此奇怪,朝中百官无不让他搞晕了。 威王慢慢眯起眼睛:“请问纵约长,三笑为何?” 苏秦朗声应道:“臣冲天三笑,是为庆贺。一笑贺齐国,二笑贺齐人,三笑贺齐王!” “请言其详。” “贺齐国扩地百里,贺齐人增丁十万,贺齐王新得十城。” 谁都听出苏秦是在说反话,众臣无不侧目。 “纵约长三哭又是为何?”威王的眼睛依旧眯着,身子略朝前倾。 苏秦缓缓应道:“臣向地三哭,是为凭吊。一哭吊齐国,二哭吊齐人,三哭吊齐王!” “请言其详。” “哭齐国扩地百里,哭齐人增丁十万,哭齐王新得十城。” 众臣让他搅糊涂了,一番愣怔,待反应过来,面上各现愠色。然而,苏秦为纵亲约长,身兼六相,自然也是齐相,在这朝堂上,地位当在邹忌之上。能够镇住苏秦的,也只有齐王。威王不表态,谁敢乱说。 然而,老相国邹忌憋不住了。 苏秦在列国出尽风头,邹忌心里本就不爽,这辰光又见他大闹朝堂,说的净是歪理,实在难忍,看一眼辟疆,见他仍在思索,遂跨前一步,朝苏秦拱手:“苏子庆吊相随,皆为十城,敢问可有说辞?” 苏秦显然不想与他多话,冲他拱拱手,目光转向威王。 邹忌吃了一鼻子戗,正自尴尬,威王的眼睛稍稍睁开一些,冲苏秦微微一笑,为邹忌解围:“嗯,邹子所问极是。请问苏子,庆吊皆为十城,何以相随之速也?” 苏秦拱手应道:“臣曾听闻,古有一人,因饥近死,四处觅食,得十乌头。秦敢问王上,那人会否食用?” 威王摇头。 “那人为何不食?” 威王的目光转向辟疆,示意他答。 辟疆应道:“乌头为毒药,虽能果腹,却不免一死。” “殿下所言极是。”苏秦转过身,朝他拱手,“饥饿亦死,食乌头亦死。同为一死,敢问殿下,那人何不做个饱鬼?” “同为一死,死于乌头苦甚。” “谢殿下释疑,”苏秦拱手谢过,转对威王与众臣,拱手一圈,朗声,“王上,殿下,还有诸位大人,燕之十城,犹如饥人之十块乌头,得之且喜,食之却悲,苏秦方才为何庆吊相随,皆为此故。” 苏秦如此作比,众人一时不解,面面相觑。即使一向老谋深算的邹忌,这时也入困惑,闭目深思。 威王深吸一口冷气,倾身问道:“苏子将十城比作十乌头,敢问何据?” “王上,”苏秦从容应道,“燕之十城,犹如饥人手中之乌头,得之易,食之危。臣非危言耸听,天下情势使然。” “敢问情势?” “方今天下,大国有七,齐、楚、秦、燕、韩、赵、魏是也。自去岁迄今,天下以函谷关二分,关东六国纵亲,共抗关中一秦。纵亲盟约墨迹未干,大王却为一时之愤,以一国之力而敌天下,臣窃以为不智。” “苏子言大了。”威王仰回身子,“燕国太子失道,欺下罔上,逼兄弑父,谋篡大位,滥杀无辜,多行不义,寡人爱女无端受害,临难前向寡人血书求救。寡人忍无可忍,这才兴师问罪,为爱女讨还公道,有何不可?” “臣所言断非危言耸听。敢问王上,以齐眼前之力,能敌天下否?” “寡人不过取他十城,与天下何干?” “臣请为王上析之。燕公薨天,太子袭位,不为篡上。弑父一说,尚无实据。燕国新君既立,燕人拥戴,亦不为失道。至于燕君滥杀无辜,臣从燕地来,以臣目力所及,此说不足取信。今王上以伐罪为名,取燕地十城,也已关联天下。如前所言,天下二分,非纵即秦。齐国既已入纵,盟约墨迹未干,王上却取亲国十城,纵亲列国人心必寒。燕国新君已纳秦女,当为秦公少婿。翁婿一家,秦、燕既已结亲,齐掠燕地,秦人必愤。若是燕人报复,秦人鼎持,纵亲国亦合力谋齐,王上如何应对?臣以为,王上以十城而寒天下之心,得不偿失,故以乌头喻之。” 苏秦语毕,众皆惊惧,因为没有谁能考虑得如此长远。 威王身子大幅度前倾,哑声问道:“以爱卿之见,寡人该当如何?” “老聃曰:‘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福祸相倚,古之善事者,善于转祸为福。若是大王听臣,可撤征军,归燕河间十城。燕不战而得十城,必喜。魏、赵、韩、楚诸王得知王为爱女之故伐燕,取其十城,又为纵亲之故撤军,归其十城,必喜,纵亲益固。秦公知王因秦女之故归燕十城,亦必喜。大王一举而得诸喜,以十城取天下之心,何乐而不为呢?” “哈哈哈哈,”齐威王长笑几声,手指苏秦,“好一张利口,寡人佩服。”又转向众臣,“诸位爱卿,还有何奏?”见他们尽皆无奏,便摆手,“散朝!” 苏秦仍旧住在稷下威王赏给他的官邸里。 三日之后,齐王使王辇盛请苏秦至雪宫小宴。 苏秦叫来公子哙,道:“走吧,公子,燕国能否讨回十城,就看公子的表演了。” “我?”公子哙心中忐忑,“如何表演?” “待会儿见到齐王,你不可视他为齐王。” “那??视他为何?” “为外公。” “外公?” “对呀!”苏秦的两眼直视他,“他是你生母的父亲,自然是你外公。” “这??”公子哙点头,仍是迷惑,“在下该当如何表演?” “想想看,假定你是寻常百姓。你父枉杀你母,你外公为女报仇,叫人强抢你家一头牛,你父不肯,叫人夺回这头牛。一边是你父亲,一边是你外公,皆是你的亲人。你不想让两个亲人为这头牛拼命,于是自告奋勇,寻你外公讨牛。这要见面了,你该如何讨呢?” “我??”公子哙被苏秦说得伤心,泪水流出,“我??除了哭,还能咋讨?” “对,你就哭!” “哭?”公子哙忘了眼泪,大怔。 “见你外公后,一句话莫说,跪地就哭,越伤心越好。至于这头牛,由在下去讨。” 公子哙松下一口气,点头应允。 二人坐上王辇,来到雪宫。 二人觐见,公子哙一身孝服,一进宫门就叩首于地,悲叫一声:“外公??”便放声悲哭。 苏秦至齐合纵时,公子哙是燕国副使,威王原本见过他的,但这辰光他一身麻服,又这般悲哭,竟然认不出了,指着他问苏秦道:“此是何人?” 苏秦拭去眼泪:“是王上的亲外孙,燕国长公子姬哙!” “哙儿?”威王惊道,“你怎么来了?” 公子哙闷住头,只是悲号。 “哙儿,”威王向他招手,“来,让外公好好看看你!” “外公??”公子哙跪前几步,宛如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一头扑到威王怀里,两肩一下一下地抽动,哭得越发伤悲。 威王轻拍公子哙,长叹一声,转对苏秦:“爱卿前日所言,寡人深以为然。寡人这召你来,是想再议此事。那十城,寡人可以归还,可姬苏无端逼杀爱女,这口气如何出得?” “王上,”苏秦叩道,“人死不可复生。王上即使旨令马踏燕地,杀尽燕人,也无法让田夫人活转,只会使伤悲愈甚。田夫人虽去,血脉仍在,公子哙既是燕王嫡亲公子,也是王上血脉。王上归还十城于燕,明还燕王,实归公子!” 威王眼睛一亮:“爱卿是说??” “王上何不趁此良机修书予燕王,使其立公子为储?燕之未来尽由公子,王上所得,何止十城?” “寡人诚听爱卿,”威王绽开笑脸,拍拍公子哙道,“哙儿,你莫要哭了。寡人这就看在你的面上,还十城于燕。”又转对苏秦,“不过,哙儿能否成为储君,尚须爱卿援手。” “臣尽力!” 就在帅帐外面的两只木桶将要冻实时,赵国上大夫楼缓、魏国上卿朱威求见庞涓。在他们身后跟着袁豹。 袁豹报过身份,摸出一封密函,呈予庞涓。 庞涓见是苏秦书信,随手拆开。书曰: 在下再次恳请庞兄暂勿伐秦。非秦不可伐,实机缘未至。在鬼谷时尝闻孙兄论兵,曰:“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当今情势,以兄大才,必已洞察。六国纵亲初成,众心尚待趋同,众将尚待协调,财物尚待筹措,兵将为乌合之众。以乌合之众,伐四塞之国,窃以为不妥。上兵伐谋,大谋在道。合纵旨在制秦,非在伐秦。六国纵亲,已成大势,秦自恐惧。化之以大道,晓之以大义,规之以绳墨,秦弗敢不听。听,我“不战而屈人之兵”。不听,兄再引师讨之,必破。 苏秦拜上 庞涓阅毕,脸色很不自然,将信“啪”地丢在几上,似觉不敬,又伸手捡起,纳入袖囊,对楼缓、朱威抱抱拳道:“楼大夫、朱上卿,征伐在即,最让在下忧心的是粮草。听闻二位各押粮草前来劳军,真乃及时雨啊,在下代三军将士,谢二位了。” 楼缓抱拳:“庞将军客气。征伐在即,在下有句闲话,不知当讲否?” “上大夫请讲。” “从苏子约纵时,在下多次听闻苏子高论。会盟之际,苏子又与在下论及纵亲,面现忧色。天下纵亲,全仗苏子,如今功成反忧,在下甚奇,问所以然,苏子道,一旦纵成,天下必伐秦。在下认为暴秦当伐,就与苏子强辩。苏子讲出一番大理,在下目光短浅,当时不以为然。观今日情势,在下有所明白。秦有四塞之固,函谷之险,以逸待劳,士卒十万可抵二十万。今我大兵压境,秦后退无路,必然上下同欲,死战卫国,二十万又抵四十万。反观我纵亲军,尚未列阵,内争先起,六势已去其二。在下虽不知兵,却识大势,今直言以告,望将军三思。” 楼缓话音落地,庞涓即出一声长笑,讥道:“上大夫过谦了。听上大夫教诲,在下甚是惭愧。上大夫既知势,又知兵,真乃旷世大才,庞某敬服。只是??”话锋一转,语气严厉,“上大夫只知其一,未知其二。身为人臣,当唯君命是从。六国之君纵亲会盟,议定会师诛秦。非在下不识大势,实乃在下奉旨伐贼,君命不可违!难道上大夫定要在下违抗六君之旨,听命于一个苏子吗?” 楼缓诚挚献言,却遭如此抢白,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垂头不语。 “上大夫,”庞涓穷追不舍,语气更厉,“军阵未列,战鼓未响,上大夫却在六师主帅面前扬暴秦之威,抑纵亲之势,意欲何为?在下想问,是上大夫惧怕了,还是你们赵人惧怕了?” 楼缓气急:“庞将军,你??此言从何说起?” 庞涓也觉说得过了,语气稍稍和缓:“上大夫方才所言,如果仅是上大夫之意,在下权作没有听见。如果是奉赵君旨意,恕难从命。在下是六师主帅,非赵师主将,若有不恭之处,敬请上大夫谅解!” 朱威见气氛激烈,只好圆场,朝楼缓拱手:“上大夫不必介意,其实,上大夫所忧,庞将军不会不加考虑。以在下所知,庞将军向来用兵谨慎,不然的话,大军在此屯扎数月,应该早向秦人开战才是。” 朱威此话极妙,既维护了庞涓的面子,也支持了楼缓的观点,庞涓不好再逞强,只得就坡下驴:“朱上卿所言极是。只是,弓既拉开,矢已难收。休战之事,上大夫切勿再提。在下身为主帅,唯六君之命是从!” 送走楼缓、朱威和袁豹,庞涓气呼呼地返回帐中,在帅案前闷坐一会儿,从袖中摸出苏秦的书信,又看一遍,狠狠摔在案上,恨道:“什么孙兄曰,什么上兵伐谋,一个只会嚼舌头的呆子也来谈兵,嘿,待我破秦之后,看不羞他!来人!” 参将应声而至。 “召张猛、魏卬二将军帅帐听令!” 战争阴云越迫越低,秦国全民动员,上下亢奋,皆立死国之志。 第(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