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沈小霞相会出师表(上)-《今古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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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衮道:“未曾看得父亲下落,如何好去?”
贾石道:“尊大人犯了对头,决无保全之理。
公子以宗祀为重,岂可拘于小孝,自取灭绝之祸?
可劝令堂老夫人,早为远害全身之计。
尊大人处,贾某自当央人看觑,不烦悬念。”
二沈便将贾石之言,对徐夫人说知。
徐夫人道:“你父亲无罪陷狱,何忍弃之而去?
贾叔叔虽然相厚,终是个外人。
我料杨、路二贼奉承严氏,亦不过与你爹爹作对,终不然累及妻子?
你若畏罪而逃,父亲倘然身死,骸骨无收,万世骂你做不孝之子,何颜在世为人乎?”
说罢,大哭不止“沈衮、沈褒齐声恸哭。
贾石闻知徐夫人不允,叹惜而去。
过了数日,贾石打听的实,果然扭入白莲教之党,问成死罪。
沈炼在狱中大骂不止。
杨顺自知理亏,只恐临时处决,怕他在众人面前毒骂,不好看相。
预先问狱官责取病状,将沈炼结果了性命。
贾石将此话报与徐夫人知道,母子痛哭,自不必说。
又亏贾石多有识熟人情,买出尸首,嘱付狱卒:“若官府要枭示时,把个假的答应。”
却瞒着沈衮兄弟,私下备棺盛殓,埋于隙地。
事毕,方才向沈衮说道:“尊大人遗体已得保全,直待事平之后,方好指点与你知道,今犹未可泄漏。”
沈衮兄弟感谢不已。
贾石又苦口劝他弟兄二人逃走,沈衮道:“极知久占叔叔高居,心上不安。
奈家母之意,欲待是非稍定,搬回灵枢,以此迟延不决。”
贾石怒道:“我贾某生平,为人谋而尽忠,今日之言,全是为你家门户,岂因久占住房,说发你们起身之理?
既嫂嫂老夫人之意已定,我亦不敢相强。
但我有一小事,即欲远出,有一年半载不回,你母子自小心安住便了。”
觑着辟上贴得有前、后《出师表》各一张,乃是沈炼亲笔楷书。
贾石道:“这两幅字可揭来送我,一路上做个纪念。
他日相逢,以此为信。”
沈衮就揭下二纸,双手折迭,递与贾石。
贾石藏于袖中,流泪而别。
原来贾石算定杨、路二贼设心不善,虽然杀了沈炼,未肯干休,自己与沈炼相厚,必然累及。
所以预先逃走,在河南地方宗族家权时居住。
不在活下。
却说路楷见刑部覆本,有了圣旨,便于狱中取出阎浩、杨胤夔斩讫,并要割沈炼之首,一同枭示。
谁知沈炼真尸已被贾石买去了,官府也那里辨验得出?
不在话下。
再说杨顺看见止于荫子,心中不满,便向路楷说道:“当初严东楼许我事成之日,以侯伯爵相酬。
今日失言,不知何故?”
路楷沉思半晌,答道:“沈炼是严家紧对头,今止诛其身,不曾波及其子,斩草不除根,萌芽再发。
相国不足我们之意,想在于此。”
杨顺道:“若如此,何难之有?
如今复上个本,说沈炼虽诛,其子亦宜知情,还该坐罪,抄没家私。
庶国法可伸,人心知惧。
再访他同射草人的几个狂徒,并借屋与他住的,一齐拿来冶罪。
出了严家父子之气,那时却将前言取赏,看他有何推托?”
路楷道:“此计大妙。
事不宜迟,乘他家属在此,一网而尽,岂不快哉!只怕他儿子知风逃避,却又费力。”
杨顺道:“高见甚明。”
一面写表申奏朝廷,再写禀帖到严府知会,自述孝顺之意;一面预先行牌保安州知州,着用心看守犯属,勿容逃逸。
只等旨意批下便去行事。
诗云:
破巢完卵从来少,削草除根势或然。
可惜忠良遭屈死,又将家属媚当权。
再过数日,圣旨下了。
州里奉着宪牌,差人来拿沈炼家属,并查平素往来诸人姓名,一一挨拿。
只有贾石名字,先经出外,只得将在逃开报。
此见贾石幾之明也。
时人有诗赞云:
义气能如贾石稀,全身远避更知几?
任他罗网空中布,争奈仙禽天外飞?
却说杨顺见拿到沈衮、沈褒,亲自鞠问,要他招承通虏实迹。
二沈高声叫屈,那里肯招?
被杨总督严刑拷打,打得体无完肤。
沈衮、沈褒熬炼不过,双双死于杖下。
可怜少年公子,都入枉死城中。
其同时拿到犯人,都坐个同谋之罪。
累死者何止数十人!幼子沈展尚在襁褓,免罪,随着母徐氏,另徙在云州极边,不许在保安居住。
路楷又与杨顺商议:“沈炼长于沈襄,是绍兴有名秀才。
他时得地,必然衔恨于我辈。
不若一井除之,永绝后患。
亦相国知我用心。”
杨顺依言,便行文书到浙江,把做钦犯,严提沈襄来问罪。
又分付心腹经历金绍,择取有才干的差人,赍文前去,嘱他中途伺便,便行谋害,就所在地方,讨个病状回缴。
事成之日,差人重赏。
金绍许他荐本超迁。
金绍领了台旨,汲汲而回。
着意的选两名积年干事的公差,无过是张千、李万,金绍唤他到私衙,赏了他酒饭,取出私财二十两相赠。
张千、李万道:“小人安敢无功受赐?”
金绍道:“这银两不是我送你的,是总督杨爷赏你的,教你赍文到绍兴去拿沈襄。
一路不要放松他,须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回来还有重赏。
若是怠慢,总督老爷衙门不是取笑的,你两个去回话。”
张千、李万道:“莫说总督老爷钧旨,就是老爷分付,小人怎敢有违?”
收了银两,谢了金经历,在本府认领下分文,疾忙上路,往南进发。
却说沈襄,号小霞,是绍兴府学廪膳秀才。
他在家久闻得父亲以言事获罪,发去口外为民,甚是挂怀。
欲亲到保安州一看,因家中无人主管,行止两难。
忽一日,本府差人到来,不由分说,将沈襄锁缚,解到府堂。
知府教把文书与沈襄看了备细,就将回文和犯人交付原差,嘱他一路小心。
沈襄此时方知父亲及二弟,俱已死于非命,母亲又远徙极边,放声大哭。
哭出府门,只见一家老小,都在那里搅做一团的啼哭。
原来文书上有“奉旨抄没”的话,本府已差县尉封锁了家私,将人口尽皆逐出。
沈小霞听说,真是苦上加苦,哭得咽喉无气。
霎时间,亲戚都来与小霞话别。
明知此去多凶少吉,少不得说几句劝解的言语。
小霞的丈人孟春元取出一包银子,送与二位公差,求他路上看顾女婿。
公差嫌少不受。
孟氏娘子又添上金簪子一对,方才收了。
沈小霞带着哭,分付孟氏道:“我此去死多生少,你休为我忧念,只当我已死一般,在爷娘家过活。
你是书礼之家,谅无再醮之事,我也放心得下。”
指着小妻闻淑女,说道:“只这女子,年纪幼小,又无处着落,合该教他改嫁。
奈我三十无子,他却有两个半月的身孕。
他日倘生得一男,也不绝了沈氏香烟。
娘子,你看我平日夫妻面上,一发带到他丈人家去住几时。
等待十月满足,生下或男或女,那时凭你发遣他去便了。”
话声未绝,只见闻氏淑英说道:“官人说那里话!你去数千里之外,没个亲人朝夕看觑,怎生放下?
大娘自到院家去,奴家情愿蓬首垢面,一路伏待官人前行。
一来官人免致寂寞,二来也替大娘分得些忧念。”
沈小霞道:“得个亲人做伴,我非不欲。
但此去多分不幸,累你同死他乡,何益?”
闻氏道:“老爷在朝为官,官人一向在家,谁人不知?
便诬陷老爷有些不是的勾当,家乡隔绝,岂是同谋?
妾帮着官人到官申辩,决然罪不至死。
就使官人下狱,还留贱妾在外,尚好照管。”
孟氏也放丈夫不下,听得闻氏说得有理,极力撺掇丈夫带淑女同去。
沈小霞平日素爱淑女有才有智,又见孟氏苦劝,只得依允。
当夜,众人齐到孟春元家,歇了一夜。
次早,张千、李万催趱上路。
闻氏换了一身布衣,将青布裹头,别了孟氏,背着行李,跟着沈小霞便走。
那时分别之苦,自不必说。
一路行来,闻氏与沈小霞寸步不离,茶汤饭食,都亲自搬取。
张千、李万初还好言好语,过了扬子江,到徐州起旱,料得家乡已远,就做出嘴睑来。
呼么喝六,渐渐难为他夫妻两个来了。
闻氏看在眼里,私对丈夫说道:“看那两个泼差人,不怀好意。
奴家女流之辈,不识路径,若前途有荒僻旷野的所在,须是用心提防。”
沈小霞虽然点头,心中还只是半疑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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