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卖油郎独占花魁(上)-《今古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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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卖油郎独占花魁(上)

    年少争夸风月,场中波浪偏多。

    有钱无貌意难和,有貌无钱不可。

    就是有钱有貌,还须着意揣摩。

    知情识趣俏哥哥,此道谁人赛我。

    这首词名为《西江月》,是风月机关中撮要之论。

    常言道:“妓爱俏,妈爱钞。”

    所以子弟行中有了潘安般貌,邓通般钱,自然上和下睦,做得烟花寨内的大王、鸳鸯会上的主盟。

    然虽如此,还有个两字经儿,叫做帮衬。

    帮者,如鞋之有帮;衬者,如衣之有衬。

    但凡做小娘的,有一分所长,得人补贴,就当十分。

    若有短处,曲意替他遮护,更兼低声下气,送暖偷寒,逢其所喜,避其所讳,以情度情,岂有不爱之理。

    这叫做帮衬。

    风月场中,只有会帮衬的最讨便宜,无貌而有貌,无钱而有钱。

    假如郑元和在卑田院做了乞儿,此时囊箧俱空,容颜非旧。

    李亚仙于雪天遇之,便动了一个侧隐之心,将绣襦包裹,美食供养,与他做了夫妻。

    这岂是爱他之钱,恋他之貌?

    只为郑元和识趣知情,善于帮衬,所以亚仙心中舍他不得。

    你只看亚仙病中想马板肠汤吃,郑元和就把个五花马杀了,取肠煮汤奉之。

    只这一节上,亚仙如何不念其情!后来郑元和中了状元,李亚仙封做汴国夫人。

    莲花落打出万年策,卑田院变做了白玉堂。

    一床锦被遮盖,风月场中反为美谈。

    这是:

    运退黄金失色,时来铁也生光。

    话说大宋自太祖开基,太宗嗣位,历传真、仁、英、神、哲,共是七代帝王,都则偃武修文,民安国泰。

    到了徽宗道君皇帝,信任蔡京、高俅、杨戬、朱勔之徒,大兴苑圃,专务游乐,不以朝政为事。

    以致万民嗟怨,金虏乘之而起,把花锦般一个世界弄得七零八落。

    直至二帝蒙尘,高宗泥马渡江,偏安一隅,天下分为南北,方得休息。

    其中数十年,百姓受了多少苦楚。

    正是:

    甲马丛中立命,刀枪队里为家。

    杀戮如同戏耍,抢夺便是生涯。

    内中单表一人,乃汴梁城外安乐村居住,姓莘,名善,浑家阮氏。

    夫妻两口开个六陈铺儿,虽则粜米为生,一应麦、豆、茶、酒、油、盐、杂货无所不备,家道颇颇得过。

    年过四旬,止生一女,小名叫做瑶琴。

    自小生得清秀,更且资性聪明。

    七岁上,送在村中学读书,日诵千言。

    十岁时,便能吟诗作赋。

    曾有《闺情》一绝为人传诵,诗云:“朱帘寂寂下金钩,香鸭沉沉冷画楼。

    移枕怕惊鸳并宿,挑灯偏惜蕊双头。”

    到十二岁,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若题起女工一事,飞针走线,出人意表。

    此乃天生伶俐,非教习之所能也。

    莘善因为自家无子,要寻个养女婿来家靠老。

    只因女儿灵巧多能,难乎其配。

    所以求亲者颇多,都不曾许。

    不幸遇了金虏猖獗,把汴梁城围困,四万勤王之师虽多,宰相主了和议,不许厮杀,以致虏势愈甚,打破了京城,劫迁了二帝,那时城外百姓,一个个亡魂丧胆,携老扶幼,弃家逃命。

    却说莘善领着浑家阮氏和十二岁的女儿,同一般逃难的,背着包裹,结队而走,忙忙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担渴担饥担劳苦,此行谁是家乡;叫天叫地叫祖宗,惟愿不逢鞑虏。

    正是: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正行之间,谁想鞑子到不曾遇见,却逢着一阵败残的官兵。

    他看见许多逃难的百姓多背得有包裹,假意呐喊道:“鞑子来了!”

    沿路放起一把火来。

    此时天色将晚,吓得众百姓落荒乱窜,你我不相顾。

    他就乘机抢掠,若不肯与他,就杀害了。

    这是乱中生乱,苦上加苦。

    却说莘氏瑶琴被乱军冲突,跌了一交,爬起来,不见了爹娘,不敢叫唤,躲在道旁古墓之中过了一夜。

    到天明,出外看时,但见满目风沙,死尸横路。

    昨日同时避难之人都不知所往。

    瑶琴思念父母,痛哭不已。

    欲待寻访,又不认得路径。

    只得望南而行,哭一步,捱一步,约莫走了二里之程,心上又苦,腹中又饥。

    望见土房一所,想必其中有人,欲待求乞些汤饮。

    及至向前,却是破败的空屋,人口俱逃难去了。

    瑶琴坐于土墙之下,哀哀而哭。

    自古道:无巧不成话。

    恰好有一人从墙下而过,那人姓卜,名乔,正是莘善的近邻。

    平昔是个游手游食,不守本分,惯吃白食,用白钱的主儿,人都称他是卜大郎,也是被官军冲散了同伙,今日独自而行,听得啼哭之声,慌忙来看。

    瑶琴自小相认,今日患难之际,举目无亲,见了近邻,分明见亲人一般,即忙收泪,起身相见。

    问道:“卜大叔,可曾见我爹妈么?”

    卜乔心中暗想:“昨日被官军抢去包裹,正没盘缠。

    天生这碗衣饭送来与我,正是奇货可居。”

    便扯个谎,道:“你爹和妈寻你不见,好生痛苦,如今前面去了,分付我道:”倘若见我女儿,千万带了他来,送还了我。

    ‘许我厚谢。

    “瑶琴虽是聪明,正当无可奈何之际,君子可欺以其方,遂全然不疑,随着卜乔便走。

    正是: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卜乔将随身带的干粮把些与他吃了,分付道:“你爹妈连夜走的,若路上不能相遇,直要过江到建康府方可相会。

    一路上同行,我权把你当女儿,你权叫我做爹。

    不然,只道我收留迷失子女,不当稳便。”

    瑶琴依允。

    从此陆路同步,水路同舟,爹女相称。

    到了建康府,路上又闻得金兀术四太子引兵渡江,眼见得建康不得宁息。

    又闻得康王即位,已在杭州驻跸,改名临安。

    遂趁船到润州。

    过了苏、常、嘉、湖,直到临安地面,暂且饭店中居住。

    也亏卜乔,自汴京至临安三千余里,带那莘瑶琴下来,身边藏下些散碎银两都用尽了,连身上外盖衣服脱下准了店钱,止剩得莘瑶琴一件活货欲行出脱。

    访得西湖上烟花王九妈家要讨养女,遂引九妈到店中,看货还钱。

    九妈见瑶琴生得标致,讲了财礼五十两,卜乔兑足了银子,将瑶琴送到王家。

    原来卜乔有智,在王九妈前只说:“瑶琴是我亲生之女,不幸到你门户人家,须是款款的教训,他自然从愿,不要性急。”

    在瑶琴面前又只说:“九妈是我至亲,权时把你寄顿他家。

    待我从容访知你爹妈下落。

    再来领你。”

    以此,瑶琴欣然而去。

    可怜绝世聪明女,堕落烟花罗网中。

    王九妈新讨了瑶琴,将他浑身衣服换个新鲜,藏于曲楼深处。

    终日好茶好饭去将息他,好言好语去温暖他。

    瑶琴既来之,则安之。

    住了几日,不见卜乔回信,思量爹妈,噙着两行珠泪问九妈道:“卜大叔怎不来看我?”

    九妈道:“那个卜大叔?”

    瑶琴道:“便是引我到你家的那个卜大郎。”

    九妈道:“他说是你的亲爹。”

    瑶琴道:“他姓卜,我姓莘。”

    遂把汴梁逃难失散了爹妈,中途遇见了卜乔,引到临安,并卜乔哄他的说话细述一遍。

    九妈道:“原来恁地,你是个孤身女儿无脚蟹。

    我索性与你说明罢!那姓卜的把你卖在我家,得银五十两去了。

    我们是门户人家,靠着粉头过活。

    家中虽有三四个养女,并没个出色的;爱你生得齐整,把做个亲女儿相待。

    待你长成之时,包你穿好吃好,一生受用。”

    瑶琴听说,方知被卜乔所骗,放声大哭。

    九妈劝解,良久方止。

    自此九妈将瑶琴改做王美,一家都称为美娘,教他吹弹歌舞,无不尽善,长成一十四岁,娇艳非常。

    临安城中这些富豪公子慕其容貌,都备着厚礼求见,也有爱清标的,闻得他写作俱高,求诗求字的日不离门。

    弄出天大的名声来,不叫他美娘,叫他做花魁娘子。

    西湖上子弟编出一只《桂枝儿》,单道那花魁娘子的好处:小娘子,谁似得王美儿的标致,又会写,又会画,又会做诗,吹弹歌舞都余事。

    常把西湖比西子,就是西子比他也还不如。

    那个有福的汤着他身儿,也情愿一个死!

    只因王美有了个盛名,十四岁上,就有人来讲梳弄。

    一来王美不肯,二来王九妈把女儿做金子看待,见他心中不允,分明奉了一道圣旨,并不敢违拗。

    又过了一年,王美年方十五。

    原来门户中梳弄也有个规矩:十三岁太早,谓之试花。

    皆因鸨儿爱财,不顾痛苦。

    那子弟也只博个虚名,不得十分畅快取乐。

    十四岁谓之开花,此时天癸已至,男施女受,也算当时了。

    到十五岁谓之摘花。

    在平常人家,还算年小,惟有门户人家以为过时。

    王美此时,未曾梳弄,西湖上子弟又编出一只《桂枝儿》来:

    王美儿,似木瓜,空好看;十五岁,还不曾与人汤一汤,有名无实成何干,便不是石女,也是二行子的娘。

    若还有个好好的,羞羞也,如何熬得这些时痒!

    王九妈听得这些风声,怕坏了门面。

    来劝女儿接客。

    王美执意不肯,说道:“要我会客时,除非见了亲生爹妈,他肯做生时,方才使得!”

    王九妈心里又恼他,又不舍得难为他。

    捱了好些时,偶然有个金二员外大富之家,情愿出三百两银子梳弄美娘。

    九妈得了这主大财,心生一计,与金二员外商议,若要他成就,除非如此如此,金二员外意会了。

    其日八月十五日,只说请王美湖上看潮。

    请至舟中,三四个帮闲俱是会中之人,猜拳行令,做好做歉,将美娘灌得烂醉如泥。

    扶到王九妈家楼中,卧于床上,不省人事。

    此时天气和暖,又没几层衣服,妈儿亲手伏侍,剥得他赤条条,任凭金二员外行事。

    金二员外那话儿又非兼人之具,轻轻的撑开两股,用些涎沫送将进去,比及美娘梦中觉痛,醒将转来,已被金二员外耍得够了。

    欲待挣扎,争奈手足俱软,繇他轻薄了一回。

    直待绿暗红飞,方始雨收云散。

    正是:雨中花蕊方开罢,镜里娥眉不似前。

    五鼓时,美娘酒醒,已知鸨儿用计破了身子。

    自怜红颜命薄,遭此强横,起来解手,穿了衣服,自在床边一个斑竹榻上朝着里壁睡了,暗暗垂泪。

    金二员外来亲近他时,被他劈头劈脸抓有几个血痕。

    金二员外好生没趣,捱得天明,对妈儿说声:“我去也!”

    妈儿要留他时,已自出门去了。

    从来梳弄的子弟早起时,妈儿进房贺喜,行户中都来称庆,还要吃几日喜酒。

    那子弟多则住一二月,最少也住半月二十日。

    只有金二员外清早出门是从来未有之事。

    王九妈连叫诧异,披衣起身上楼,只见美娘卧于榻上,满眼流泪。

    九妈要哄他上行,连声招许多不是。

    美娘只不开口,九妈只得下楼去了。

    美娘哭了一日,茶饭不沾,从此托病,不肯下楼,连客也不肯会面了。

    九妈心下焦躁,欲待把他凌虐,又恐他烈性不从,反冷了他的心肠,欲待繇他,本是要他赚钱,若不接客时,就养到一百岁也没用。

    踌躇数日,无计可施,忽然想起有个结义妹子叫做刘四妈,时常往来。

    他能言快语,与美娘甚说得着,何不接取他来,下个说词。

    若得他回心转意,大大的烧个利市。

    当下叫保儿去请刘四妈到前楼坐下,诉以衷情。

    刘四妈道:“老身是个女随何、雌陆贾,说得罗汉思情、嫦娥想嫁。

    这件事都在老身身上。”

    九妈道:“若得如此,做姐的情愿与你磕头,你多吃杯茶去,免得说话时口干。”

    刘四妈道:“老身天生这副海口,便说到明日还不干哩。”

    刘四妈吃了几杯茶,转到后楼,只见楼门紧闭。

    刘四妈轻轻的叩了一下,叫声:“侄女!”

    美娘听得是四妈声音,便来开门。

    两下相见了,四妈靠桌朝下而坐,美娘旁坐相陪。

    四妈看他桌上铺着一幅细绢,才画得个美人的脸儿,还未曾着色。

    四妈称赞道:“画得好!真是巧手!九阿姐不知怎生样造化,偏生遇着你这一个伶俐女儿。

    又好人物,又好技艺,就是堆上几千两黄金,满临安走遍,可寻出个对儿么?”

    美娘道:“休得见笑,今日甚风吹得姨娘到来?”

    刘四妈道:“老身时常要来看你。

    只为家务在身,不得空闲。

    闻得你恭喜梳弄了,今日偷空而来,特特与九阿姐道喜。”

    美儿听得提起“梳弄”二字,满脸通红,低着头不来答。

    刘四妈知他害羞,便把椅儿掇上一步,将美娘的手儿牵着,叫声:“我儿!做小娘的不是个软壳鸡蛋,怎的这般嫩得紧?

    似你恁地怕羞,如何赚得大主银子?”

    美娘道:“我要银子做甚?”

    四妈道:“我儿,你便不要银子,做娘的看得你长大成人,难道不要出本?

    自古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九阿姐家有几个粉头,那一个赶得上你的脚跟来?

    一园瓜,只看得你是个瓜种。

    九阿姐待你也不比其他,你是聪明伶俐的人,也须识些轻重。

    闻得你自梳弄之后,一个客人也不肯相接,是甚么意儿?

    都像你的意时,一家人口似蚕一般,那个把桑叶喂他?

    做娘的抬举你一分,你也要与他争口气儿,莫要反讨众丫头们批点。”

    美娘道:“繇他批点,怕怎地?”

    刘四妈道:“阿呀!批点是个小事,你可晓得门户中的行径么?”

    美娘道:“行径便怎的?”

    刘四妈道:“我们门户人家,吃着女儿,穿着女儿,用着女儿。

    侥幸讨得一个像样的,分明是大户人家置了一所良田美产。

    年纪幼小时,巴不得风吹得大;到得梳弄过后,便是田产成熟,日日指望花利到手受用。

    前门迎新,后门送旧,张郎送米,李郎送柴,往来热闹,才是个出名的姊妹行家。”

    美娘道:“羞答答,我不做这样事!”

    刘妈掩着口,格的笑了一声,道:“不做这样事,可是繇得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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