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十三郎五岁朝天-《今古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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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十三郎五岁朝天
词云:
瑞烟浮禁苑。
正绛阙春回,新正方半。
冰轮桂华满。
溢花衢歌市,芙蓉开遍。
龙楼两观,见银烛星球有烂。
卷珠帘、尽日笙歌,盛集宝钗金钏。
堪羡。
绮罗丛里,兰麝香中,正宜游玩。
风柔夜暖花影乱,笑声喧。
闹蛾儿满路,成团打块,簇着冠儿斗转。
喜皇都旧日风光,太平再见。
——词寄《瑞鹤仙》。
这一首词乃是宋绍兴年间词人康伯可所作。
伯可元是北人,随驾南渡,有名是个会做乐府的才子,秦申王荐于高宗皇帝。
这词单道着上元佳景,高宗皇帝极其称赏,御赐金帛甚多。
词中为何说“旧日风光,太平再见?”
盖因靖康之乱,徽、钦被虏,中原尽属金夷,侥幸康王南渡,即了帝位,偏安一隅,偷闲取乐,还要模拟盛时光景,故词人歌咏如此,也是自解自乐而已。
怎如得当初柳耆卿另有一首词云:
禁漏花深,绣工日永,熏风布暖。
变韶景、都门十二,元宵三五,银蟾光满。
连云复道凌飞观。
耸皇居丽,嘉气瑞烟葱蒨.翠华宵幸,是处层城阆苑。
龙凤烛、交光星汉。
对咫尺鳌山开雉扇。
会乐府两籍神仙,梨园四部弦管。
向晓色、都人未散。
盈万井、山呼鳌抃.愿岁岁,天仗里常瞻凤辇。
——词寄《倾杯乐》。
这首词,多说着盛时宫禁说话。
只因宋时极作兴是个元宵,大张灯火,御架亲临,君民同乐。
所以说道:“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然因是倾城士女通宵出游,没些禁忌,其间就有私期密约,鼠窃狗偷,弄出许多话柄来。
当时李汉老又有一首词云:
帝城三五,灯光花市盈路。
天街游处,此时方信,凤阙都民,奢华豪富。
纱笼才过处。
喝道转身,一壁小来且住。
见许多才子艳质,携手并肩抵语。
东来西往谁家女?
买玉梅争戴,缓步香风度。
北观南顾,见画烛影里,神仙无数。
引人魂似醉,不如趁早步月归去。
这一双情眼,怎生禁得许多胡觑?
词寄《女冠子》。
细看此一词,可见元宵之夜,趁着喧闹丛中干那不三不四勾当的,不一而足,不消而起。
而今在下说一件元宵的事体,直教:闹动公侯府,分开帝主颜,猾徒入地去,稚子见天还。
话说宋神宗朝,有个大臣王襄敏公,单讳着一个韶字,全家住在京师。
真是堂堂相府,富贵奢华,自不必说。
那年正月十五元宵佳节。
其时王安石未用,新法未行,四境无侵,万民乐业,正是太平时候。
家家户户,点放花灯,自从十三日为始,十街九市,欢呼达旦。
这夜十五日是正夜,年年规矩,官家亲自出来,赏玩通宵,倾城士女,专待天颜一看。
且是此日难得一轮明月当空,照耀如同白昼,映着各色奇巧花灯,从来叫做灯月交辉,极为美景。
襄敏公家内眷,自夫人以下,老老幼幼,没一个不打扮齐整了,只侯人牵着帐幕出来,街上看灯游耍。
看官,你道如何用着帷幕?
盖因官宦人家女眷,恐防街市人挨挨擦擦,不成体面,所以或用绢段或用布匹等类,扯作长圈围着,只要隔绝外边人,他在里头走的人,原自四边看得见的。
晋时叫他做步障,故有紫丝步障,锦步障之称。
这是大人家规范如此。
闲话且过,却说襄敏公有个小衙内,是他末堂最小的儿子,排行第十三,小名叫做南陔。
年方五岁,聪明乖觉,容貌不凡,合家内外大小都是喜欢他的,公与夫人自不必说。
其时也要到街上看灯。
大宅门中衙内,穿着齐整还是等闲,只头上一顶帽多是黄豆来大不打眼的洋珠,穿成双凤的牡丹花样,当面前的一粒猫儿眼宝石,睛光闪烁,四周又是五色宝石镶着,乃是鸦青、祖母绿之类,只这顶帽,也值千来贯钱。
襄敏公分付一个家人王吉,驮在背上,随着内眷一起看灯。
那王吉是个晓法度的人,自道身是男人,不敢在帷中走,只是傍帷外而行。
行到宣德门前,恰好神宗皇帝正御宣德门楼,圣旨许令目仰观,金吾卫不得拦阻。
楼上设着鳌山,灯光灿烂,香烟馥郁;奏动御乐,萧鼓喧阗。
楼下施呈百戏,供奉御览。
看的真是人山人海,挤得缝地都没有了。
有翰林承旨王禹玉《上元应制诗》为证:
雪消华月满仙台,万烛当楼宝扇开。
双凤云中扶辇下,六鳌海上驾山来,
镐京春酒沾周宴,汾水秋风陋汉才。
一曲升平人尽乐,君王又进紫霞杯。
此时王吉拥入人丛之中,因为肩上负了小衙内,好生不便,观看得不甚象意。
忽然觉得背上轻松了些,一时看得浑了,忘其所以,伸伸腰,抬抬头,且是自在,呆呆里向上看着。
猛然想道:“小衙内呢?”
急回头看时,眼见得不在背上,四下一望,多是面生之人,竟不见了小衙内踪影。
欲要找寻,又被挤住了脚,行走不得。
王吉心慌撩乱,将身子尽力挨出,挨得骨软筋麻,才到稀松之处。
遇见府中一伙人,问道:“你们见小衙内么?”
府中人道:“小衙内是你负着,怎倒来问我们?”
王吉道:“正是闹嚷之际,不知那个伸手来我背上接了去。
想必是府中弟兄们见我费力,替我抱了,放松我些,也不见得。
我一时贪个松快,人闹里不看得仔细,及至寻时已不见了,你们难道不曾撞见?”
府中人见说,大家慌张起来,道:“你来作怪了,这是作耍的事?
好如此不小心!你在人千人万处失去了,却在此问张问李,岂不误事!还是分头再到闹头里寻去。”
一伙十来个人同了王吉挨出挨入,高呼大叫,怎当得人多得紧了,茫茫里向那个问是?
落得眼睛也看花了,喉咙也叫哑了,并无一些影响。
寻了一回,走将拢来,我问你,你问我,多一般不见,慌做了一团。
有的道:“或者那个抱了家去了?”
有的道:“你我都在,又是那一个抱去!”
王吉道:“且到家问问看又处。”
一个老家人道:“决不在家里,头上东西耀人眼目,被歹人连人盗拐去了。
我们且不要惊动夫人,先到家禀知了相公,差人及早缉捕为是。”
王吉见说要禀知相公,先自怯了一半,道:“如何回得相公的话?
且从容计较打听,不要性急便好!”
府中人多是着了忙的,那由得王吉主张,一齐奔了家来。
私下问问,那得个小衙内在里头?
只得来见襄敏公。
却也嗫嗫嚅嚅,未敢一直说失去小衙内的事。
襄敏公见众人急急之状,倒问道:“你等去未多时,如何一齐跑了回来?
且多有些慌张失智光景,必有缘故。”
众家人才把王吉在人丛中失去小衙内之事说了一遍。
王吉跪下,只是叩头请死。
襄敏公毫不在意,笑道:“去了自然回来,何必如此着急?”
众家人道:“此必是歹人拐了去,怎能勾回来?
相公还是着落开封府及早追捕,方得无失。”
襄敏公摇头道:“也不必。”
众人道是一番天样大、火样急的事,怎知襄敏公看得等闲,声色不动,化做一杯雪水。
众人不解其意,只得到帷中禀知夫人。
夫人惊慌抽身急回,噙着一把眼泪来与相公商量,襄敏公道:“若是别个儿子失去,便当急急寻访。
今是吾十三郎,必然自会归来,不必忧虑。”
夫人道:“此子虽然伶俐,点点年纪,奢遮煞也只是四五岁的孩子。
万众之人挤掉了,怎能勾自会归来?”
养娘每道:“闻得歹人拐人家小厮去,有擦瞎眼的,有斫掉脚的,千方百计摆布坏了,装做叫化的化钱。
若不急急追寻,必然衙内遭了毒手!”
各各啼哭不住。
家人每道:“相公便不着落府里缉捕,招帖也写几张,或是大张告示,有人贪图赏钱,便有访得下落的来报了。”
一时间你出一说,我出一见,纷纭乱讲。
只有襄敏公怡然不以为意,道:“随你议论百出,总是多的,过几日自然来家。”
夫人道:“魔合罗般一个孩子,怎生舍得失去了不在心上?
说这样懈话!”
襄敏公道:“包在我身上,还你一个旧孩子便了,不要性急!”
夫人那里放心?
就是家人每、养娘每也不肯信相公的话。
夫人自分付家人各处找寻去了不题。
却说那晚南陔在王吉身上,正在挨挤喧嚷之际,忽然有个人趁近到王吉身畔,轻轻伸手过来接去,仍旧一般驮着。
南陔贪着观看,正在眼花撩乱,一时不觉。
只见那一个负得在背,便在人丛里乱挤将过去,南陔才喝声道:“王吉!如何如此乱走!”
定睛一看,那里是个王吉?
衣帽装束多另是一样了。
南陔年纪虽小,心里煞是聪明,便晓得是个歹人,被他闹里来拐了,欲待声张,左右一看,并无一个认得的熟人。
他心里思量道:“此必贪我头上珠帽,若被他掠去,须难寻讨,我且藏过帽子,我身子不怕他怎地!”
遂将手去头上除下帽子来,揣在袖中,也不言语。
也不慌张,任他驮着前走,却象不晓得什么的。
将近东华门,看见轿子四五乘叠联而来,南陔心里忖量道:“轿中必有官员贵人在内,此时不声张求救,更待何时?”
南陔觑轿子来得较近,伸手去攀着轿巾宪,大呼道:“有贼!有贼!救人!救人!”
那负南陔的贼出于不意,骤听得背上如此呼叫,吃了一惊,恐怕被人拿住,连忙把南陔撩下背来,脱身便走,在人丛里混过了。
轿中人在轿内闻得孩子声唤,推开帘子一看,见是个青头白脸魔合罗般一个小孩子,心里欢喜,叫住了轿,抱将过来,问道:“你是何处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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