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26 慰此远徂征-1-《帝国的黎明》

    承影第七营成军之后,先屯驻敦煌休整一段时间,等待芦眉国正式邀请的国书。段怀贤带着百夫长向大将军府报道后,赵行德便告了假。

    时值五月,暖风柔柔,道路两旁漫天的柳絮如雪。一出城门,他立刻催马快行。眼前的砖瓦草木,确实是无数次在梦中见到的,却不见伊人倚门倚闾的情景。近乡情怯,赵行德越是憧憬着,便越是忐忑。临近家门口时,他纵身一跃下马,轻轻在战马的脖子上拍了拍,示意它不要嘶鸣惊扰了女主人,这才小心翼翼地推开自家的宅门。

    院子里的景物和去时稍有不同,多了两株海棠,一树梅花,花园廊下挂了一副古藤结成的秋千。书房的碧纱窗后,依稀有人影。赵行德蹑手蹑脚地掀开纱门。李若雪立在窗前,低头看书桌上的一张词笺。见她背影娇怯,赵行德从心头涌起一股柔情,走上前去,轻轻将佳人抱住。

    “元直,”李若雪浑身一颤,手中的笔落在雪白的纸上,染成一片墨迹,她感觉到赵行德熟悉的呼吸,脸颊感觉微微刺痛,却是赵行德将脸和她贴在一起,“我回来了。”耳边响起无数次在梦中听过的浑厚嗓音。

    “元直。”眼泪再控制不住,扑簌簌滑下脸颊,二人的剪影,在碧纱窗上,渐渐融合在一起。

    小别胜新婚,云开雾散之后,二人才依偎在一起,李若雪脸若朝霞,纤纤玉指在赵行德胸口划着圈儿。相互叙说别时的经历,许多时候,赵行德和李若雪都是一边说一边听,仿佛不这样,就不能将胸中积蓄的离情别绪倾吐干净。

    “那大流沙、蒲昌海的景象,白天万里莽莽,皆是流沙,到了晚上,寒月如霜。每当风起,如恶鬼夜吼,满地斗大碎石,随风乱走。幸赖娘子祈福保佑,军情司给的地图精准,方才没有迷失道路。”

    “你走之后,官府每月都会派人送来柴米银钱,每回我都请那送东西的大嫂到里面喝茶,那大嫂说,我们家人和善,等上一约期满了,想转来在咱们家做荫户。”

    “军中众兄弟信重,推举我为百夫长。我们百人队自己取了个诨名,叫做‘鸣鸿都’。这几个月整训,被一个混蛋校尉整得死去活来,不过看在他尚无恶意的份上,我也忍了。”

    “那天我到孙记香药店去买熏香,遇到了一位卢夫人,卢夫人听我带着洛阳的口音,我们说了好多洛阳家乡的事情,卢夫人经常来我们家来聊天。孙记的老板娘也不错,特意说你回来了,让我带你去串门啊。”

    “在且末城外拉练的时候,拾到一块玉石,找匠师磨成了根玉簪,你试试。”

    .......

    承影第七营只待芦眉国正式邀请的国书出,便会再度出征。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二人都刻意回避着离别的话题,赵行德每次去承影军点卯训练后,都飞快地赶回家中。

    这些日子,李若雪拉着赵行德转了敦煌附近许多名胜。鸣沙山断崖观洞窟壁画万千变相,拓印汉唐残碑追古思幽。漫步寿昌泽畔,与白鹤沙鸥相戏,攀登危峰东峙,遥看三峰积雪接天山,朝云出岫,暮霭微凝。古城晚眺斜阳下大漠孤烟,雉堞迷离映夕阳。

    党水清浅,二人租了一叶扁舟,泛舟水上,赏波纹碧影,赞叹分渠纵横,灌溉绣壤春耕,及至暮时,听渔歌唱晚,品尝渔家刚刚起网的鲜鱼脍,又趁着月色,寻访月泉晓彻,汲灵泉烹茶,对月倾谈至拂晓。

    这天,李若雪专程带着赵行德去了一趟孙记香药店,那掌柜老板娘顾氏格外热情,特意留赵行德、李若雪二人在店中用膳及午休。午后,顾氏又将店子交给伙计看着,拉着李若雪和关东新来投亲的侄女朱灵乌一同去千佛洞供养菩萨。

    这朱灵乌容颜消瘦,双肩若削,眼眸漆黑灵动,仿佛一汪幽深的潭水。她自幼体弱多病,吃过药方子多了,居然颇通药性医理,平常都在孙记的药铺里帮忙,清冷寡言,鬓旁戴了一朵白花。李如雪见她父母俱在,又是闺女打扮,偷偷问顾氏,灵乌是为谁人戴孝。

    “唉,我这可怜的侄女儿,”顾氏眼中闪过一丝怜悯之色,叹道,“自幼有个青梅竹马的,两家原本说好,男子汉前程重要,就在省试之后办婚事,没想到那孩子被关东的揭帖大案牵连,本来准备两家都逃到关中来投亲的,后来听说京中一个姓张的被奸贼害死了,那孩子犯浑,自说要效法张先生,说什么,‘惟愿一死明国法之重’,瞒着家人到提举司衙门自,结果数日后被害死了,官府说是牢里犯人斗殴至死的。灵乌就是为他戴孝,看来是决心要守望门寡了。”

    “唉,”李若雪轻轻叹了一口气,望着朱灵乌清冷的容颜,削瘦的身形,凭空生出几分伤感。

    赵行德听李若雪谈及此事后,扼腕无言,良久,方垂叹道:“张明焕虽死犹生。若不能看到奸贼明正典刑,使国法重于泰山,赵行德就算枉活一世,愧对天下人。”一掌拍在车栏杆上。

    朱灵乌自画了一副未婚夫的肖像,供养在佛洞里。赵行德心中愧疚,便留在千佛崖下面等候。若雪安慰他几句,方才转身,随顾氏与朱灵乌二人向千佛洞的僧人布施供养的银钱。

    “明焕已去,这天下,终究还要有人担当起来,不知陈少阳,邓守一两位,理社诸君,近况如何了?”赵行德正出神间,忽然,听到有人叫自己。

    “赵兄!”

    赵行德回头一看,却是当初在汴梁有过一面之缘的康德裔。康德裔牵马站在一辆马车前,脸上带着又惊又喜的神情,他侧身隔着车帘与车中人告了个罪,快步走上前来,笑声道:“揭帖案张先生遇害,赵兄下落不明,我五内如焚,正严令属下四处寻找,未得讯息,没想到吉人自有天相,竟然让我在敦煌见到了赵兄!”

    赵行德骤然遇到相识,又不明白他的底细,打量着他,沉默着没有答话。

    康德裔这才省悟过来,拱手道:“赵兄身在逃亡中,不得不有所提防,恕我冒昧唐突了。”他顿了一顿,笑道:“不过,据我所知,父皇已下谕旨寻找赵兄,如果知道你在敦煌,定会大加重用的。”

    赵行德听他出口“父皇”之语,更加惊异,康德裔这才笑道:“恕我在汴梁时不得不隐藏身份,鄙人本名陈康,乃今上次子。赵兄在夏国呆久了便知晓,这皇子身份也算不得什么,不要因此而拘束才好。”

    他所说的“今上”,并非是宋国的皇帝赵佑,而是当今夏国皇帝陈宣。而皇子不算什么,赵行德也深有感触。在承影军中,军士们对皇室,将军,根本没有畏惧甚至害怕的情绪,更多是敬佩,和出于责任的服从而已。年轻军官日常谈论抱负,说得最多的一句,就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夏国的贵族子弟之所以往往选择虎翼从军,乃是因为在普通军团中,身份泄露说不定会招来意想不到的羞辱。许多军士甚至会借故找麻烦,这样退役之后还可以和人吹嘘,我揍得某国公他祖宗都认不出之类,也算是一生难得的亮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