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野草-《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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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任国师先去长春宫,是合情合理的,毕竟长春宫是大骊宋氏真正意义上的扶龙之臣,成功帮助大骊宋氏走过那段最为艰难的草创岁月。

    遥想当年,作为宗主国的卢氏王朝的军方渡船,经常大摇大摆巡游各个藩属国,故意停泊在各座渡口,目的却不是当下大骊剑舟用以震慑南方诸国,那些渡船就是求财,甚至是买官卖官的交易,就在船上完成,顺便再睡几个年轻貌美的勋贵女子算得什么过分事。大骊宋氏受此羞辱的次数反而不多,理由也简单,实在是太穷了,能够搜刮的油水太少。

    陈平安说道:“不用打招呼了,也没什么正事要谈,就只是代替朝廷跟长春宫叙叙旧,让他们吃一颗定心丸。简单点好,省得他们一通忙活,结果我跟董侍郎只是喝杯茶就走。”

    董湖笑道:“长春宫风景不错的,其实国师可以多走几步,我们可能花不了一刻钟,却能让长春宫谱牒修士们念叨好几年、甚至是几十年。”

    陈平安点头道:“也好。”

    其实上次林守一在长春宫闭关破境,陈平安就已经跟魏檗去过那处风景绝佳的山水秘境,只是没有现身。

    沉默片刻,陈平安笑道:“我到时候替董侍郎跟他们厚颜讨要几壶长春酿。”

    董湖小声问道:“国师,酒水需要对半分吗?”

    陈平安疑惑道:“董侍郎是户部出身?”

    董湖笑过之后,不由得惋惜道:“可惜了沐言。”

    陈平安说道:“沐言和魏磊之流,都没什么值得可惜的。”

    就在此时,一艘符舟急急掠空而至,它刚要继续靠近这支大骊军方船队,便有十数道剑光、符箓宝光照耀在那艘符舟之上。

    还有几架墨家秘制的床子弩,已经悄悄对准了这艘符舟,在战场上专门针对现出庞然真身的地仙妖族。一枝枝铭刻有繁琐云篆的箭矢粗如青壮胳膊,一句“势若飞剑”,绝非溢美之词。除了耗费天材地宝极多导致造价昂贵,没有任何缺点。

    当然清楚大骊军方渡船的厉害,对方匆忙停下符舟,一位面如冠玉的背剑青年站在船头,拱手抱拳,朗声问道:“陈国师可在船上?!”

    更远处,还有几位女修骑乘通体雪白的仙鹤,不忘用仙法拘了云海跟随她们,用以遮掩身形,她们万分期待,望向这边的动静。

    船队不予理睬。

    那艘符舟只好继续跟上,倒是知道保持一段距离。

    董湖伸手遮在眉间,瞪大眼睛望去,这是?

    符舟那位青年不肯死心,开始自报名号,“晚辈燕祐,来自紫烟河金芦府,习武有成,想要跟陈国师请教,恳请国师拨冗一见,不吝赐教。”

    董湖给逗乐了,笑道:“年轻人好狂的口气,这是要名不要命了?”

    紫烟河金芦府这座不大的道场,在宝瓶洲的山上势力属于二流垫底,不过极其擅长笼络关系,祖师出游或是弟子历练,最喜欢拉帮结派。之前相邻几个山上世交的道场,一元婴外加三位金丹,在当年确实是一股不容小觑的顶尖势力了,故而连大骊宋氏极为信赖倚重的长春宫都不放在眼里的。如果老侍郎没有记错的话,紫烟河的金关祖师,曾经在阮圣人手上吃过大苦头的,至今未能出关。就这么不长记性?

    大骊礼部之所以跟兵部同列,地位高于其余四部,很大程度上在于礼部还管着一国的山上仙府,此外封正山水神灵一事,也是礼部职责,所以董湖在宝瓶洲,还是很有威望的。董湖只是有些纳闷,武夫燕祐?怎么完全没听说过紫烟河有这么一号人物?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是个刚刚破境的金身境武夫。”

    董湖哑然失笑,“金身境?打几个董湖是没什么问题,跟国师切问拳哪门子切磋?”

    求名求财走捷径,老侍郎都能理解,但是犯不着搭上半条命吧。

    不过紫烟河能够冒出一个年纪轻轻的金身境武夫,确实出人意料。

    董湖眯起眼,抬臂伸手,喊来一位渡船边军校尉。这位风雪庙出身、从大骊随军修士做到校尉的兵家修士,走到老侍郎身边。

    董湖说道:“周贡,查查看,对方怎么能够这么准时拦截我们渡船的,问燕祐问不清楚,就去问金关祖师,如果再问不清楚,就将那几位女修所在门派的祖师堂一起仔细问上一问。回头将详细口供,抄录三份,分别递给礼部山水司、刑部勘磨司和披云山巡检司。”

    周贡抱拳道:“末将领命。”

    在校尉周贡和渡船就要有所动作之时,董湖笑道:“国师,必须介绍一下,这位在我们大骊边军当中大名鼎鼎的周校尉,是风雪庙大鲵沟的兵家修士,金丹瓶颈。从北到南,在从南到北,经历大仗小仗无数,战功卓著,但是喜好摆弄一些机关术,就留在了渡船上边,他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想要掌管一艘剑舟来着,兵部沈老尚书那边始终没点头,说再看看。风雪庙一直想要让他回去,担任祖师堂掌律一脉的二把手,周贡只是不肯。若是按照军功,放到地方,不说当个一州副将,去某个藩属国担任兵部尚书,绝不过分。”

    周贡却是耿直说道:“国师,末将必须解释几句,我与董侍郎并不熟悉,此次登船之前,我们双方都没见过面,没说过话。”

    陈平安笑道:“周贡,你回头去兵部找右侍郎吴王城,就说剑舟属于大骊头等机密,你确实不能脱离风雪庙谱牒身份,对此自然是理解的,但是礼部侍郎董湖愿意当你的担保人,让他们兵部内部就此事议上一议,有了结果,让兵部再跟国师府打声招呼,录个档。”

    董湖抚须笑道:“这个被国师亲自赶鸭子上架的担保人,礼部董湖当了便是。周校尉,未来某条大骊剑舟的周‘舟主’,董某人攒了一辈子的官声,含饴弄孙的养老俸禄,可就要看你周贡是贪是清廉,是庸碌无为是建功立业了。”

    周贡神采奕奕,抱拳道:“定要让董侍郎以后好跟朋友吹牛,昔年是何等的举荐之功,识人之明!”

    董湖抬了抬下巴,暗示这个不开窍的周贡,为何选中你这艘军方渡船作为船队主船,难道是国师府和兵部随便抓阄抓出来的么?

    周贡心领神会,却只是咧嘴笑,他一个糙老爷们,实在是说不来那些自认有溜须拍马嫌疑的话语。

    陈平安点点头,说道:“如果燕祐确实是可用之才,事后就让他先跟在你身边历练一番。”

    周贡问道:“国师,如果确认燕祐可用,但是紫烟河乌烟瘴气,一塌糊涂?”

    陈平安说道:“先分开看,以后就有机会能够一起看了,估计都不用董侍郎这样的礼部去掺和别人的家务事,只需过个七八年十数年,在这期间群龙无首的紫烟河自己就能够转浊为清。周贡,在这期间,你可以见机行事,兵部和礼部都准许你便宜行事,将紫烟河在内的三座世交仙府拆解,以年轻对腐朽,以醇厚对精明,以实权对虚名,与此同时,你也能公私兼备,看看有无机会,帮助风雪庙大鲵沟寻见几个合适的修道胚子,也不必像现在这样回一封家书密信都要难以落笔。”

    周贡诚心诚意抱拳道:“国师高明。”

    陈平安说道:“谋划全是悬空的想法,高不高明在事上见。”

    周贡点头道:“国师这句话更高明。”

    陈平安微笑道:“去接你的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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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魄山,祖山集灵峰。

    在掌律长命的率领之下,十六位来自宝瓶洲各地的少年少女们,登上了山顶,据说那座已无金身神像的祠庙曾是朝廷封正的山神庙,在白玉广场,凭栏远眺。他们登山之前的山中“籍贯”,依旧还是跳鱼山的不记名弟子,甚至都跟落魄山没有一颗铜钱的关系,但是今天过后,就变成了落魄山的不记名弟子,都是不记名,却是天壤之别。

    任由他们漫步广场,自由赏景一刻钟,掌律长命拍拍手掌,示意所有人都聚过来,微笑道:“过段时日,你们各自的传道人、教拳师傅,花影峰甘次席和岑师傅、郑师傅,都会同时给出霁色峰祖师堂一份名单,将要决定哪些人可以成为落魄山正式的外门弟子,山主已经说了,他这边没有任何具体的名额要求,行就是行,一座跳鱼山,十六人一起纳入谱牒都没有问题,不行就是不行,十六人全部落选也无问题。”

    少女吴尘轻声问道:“掌律祖师,我能问问‘过段时日’是多久吗?”

    掌律长命笑眯眯道:“当然可以询问,我不会答应就是了。”

    吴尘哦了一声,也没觉得有啥问题。掌律祖师嘛,说啥就是啥。

    好朋友柴芜就曾私底下提醒过她,在落魄山,与谁都说话都可以不过脑子的,见着了咱们那位掌律祖师,可要小心再小心些,不要太随意了。

    袁黄和好友乌江,也在山顶赏景,被郑大风喊到身边询问近况。

    袁黄密语笑道:“郑师傅,师父已经传授给了我一门吐纳术,一本批注版的撼山拳谱,一部《剑术正经》。”

    郑大风点了点头,说道:“看来山主待你不薄,对你这个新收徒弟还是很器重的,这门吐纳术品秩不高,却是极有来头的,在山上,属于是食补而非药补,不可等闲视之。此外,尤其是那部剑术正经,你小子务必好好揣摩其中真意,看名字就知道这部武学秘籍的厉害了,我估计你师父都不敢说自己已经领悟其中神意了。”

    袁黄神色如常,笑着点头称是。

    乌江却是神色玩味,这部《剑术正经》不就是你郑大风亲手编撰的,搁这儿跟我们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是吧?

    袁黄是讲义气的,撼山拳和剑术正经都问过陈剑仙,能否转授给自己,陈剑仙更是有气度的,说没有任何问题。

    郑大风伸手按住两颗狗头,笑道:“都好好练拳,以后下山游历途中,如果瞧见了合适的女子,记得帮郑大哥多留心。”

    掌律长命让甘棠和岑鸳机带着他们去一趟霁色峰祖师堂广场逛逛。

    她自己则来到郑大风这边,郑大风也不太习惯跟这位灵椿姐姐相处,总觉得瘆得慌,赶忙脚底抹油,去跟岑鸳机他们汇合。

    掌律长命看着这两位来自莲藕福地的年轻游侠,他们都是出身松籁国南边的蛮夷之地,袁黄有家学,擅长铁枪,是典型的沙场搏命技击手段,只是年少时家族遭遇一场横祸,几乎灭门,只有年幼的袁黄被一位老仆带着逃出生天,逃难途中,自行学成了一门吐纳术,修炼之时,也没有落下枪术,故而修行也好,习武也罢,底子都是极好的。刀客乌江更喜好闯荡江湖,对拜师学艺兴趣不大,学习仙法更是全无念想,袁黄却是铁了心要留在落魄山,而且认定了山主当师父,如今能够拜师,属于得偿所愿。

    长命对袁黄是相当看好的,却不是资质,而是他的心性。

    按照档案记录显示,少年曾在大雪夜孤身潜入仇家官邸,以那条祖传铁枪戳穿仇家脑袋,掀翻在地,再一脚将头颅跺下,找来一条长绳系着仇家头颅的发髻,杀出重围的少年一手提绳,一手拖枪而走,就此消失在大雪纷飞的沉沉夜幕中。真如江湖演义小说所写的篇目一般,好个解冤雪耻取人头。

    掌律长命笑问道:“袁黄,有无兴趣来我们掌律一脉?”

    她的亲传弟子纳兰玉牒,将来肯定是不合适当掌律一脉修士的,当个小账房就很好。

    袁黄摇摇头,“掌律祖师,不是我感不感兴趣的事,是我天然就不适合,因为我不够心狠。”

    掌律长命笑道:“看你的履历,忍辱负重多年,雪夜复仇一事,不就极为干脆利落,心狠手辣?”

    袁黄还是摇头,“那是看待仇家,在这落魄山中,却都是熟人和家人,我容易心软。”

    长命沉默片刻,笑眯眯点头道:“本来还不是十分确定,现在我觉得你确实很合适。”

    袁黄无言以对。

    乌江试探性说道:“掌律祖师,我若是加入落魄山谱牒,你觉得合不合适成为掌律一脉?”

    长命微笑道:“你更适合跟郑大风、钟倩他们混,相信也能有一番出息和武学成就。”

    乌江无奈道:“说得这么委婉做什么,直接说我脑子不够灵光不就好了。”

    双手笼袖的长命说道:“无论是道人还是武夫,今日之性格如何,既是天定也是己为,天五人五。袁黄,乌江,以后都不要看低了自己。”

    袁黄若有所思,乌江却是只当一句好话听的,笑容灿烂,就想要抱拳致谢几句,再说几句道听而来的言语,比如周首席与掌律祖师你的传言到底属不属实……袁黄哪里不清楚乌江的脾气,立即伸手勒住他的脖子,与掌律长命告辞一句,强行拽走,绝不给乌江胡说八道的机会。

    书简湖宫柳岛,真境宗。

    姜尚真看着没剩下几件宝物的宗门密库,“好家伙,跑得真快,路子真野,家贼难防是真难防。”

    崔东山幸灾乐祸道:“周副山长,现在怎么办?”

    姜尚真一卷袖子,将那些剩余宝物悉数收入囊中,大义凛然道:“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宗主刘老成叛出真境宗,暂时缘由不明,反正已经将所有宝物席卷一空,我只能痛心疾首,如实禀报上宗啊。”

    崔东山笑道:“刘老成做事情还是老道的,知道留下几件品秩好的法宝让你偷,就算你不跟上当家贼,其实做账也是好做的。”

    姜尚真点头道:“可惜刘老成不能为我所用。刘蜕好运道,天谣乡得此臂助,真是如虎添翼了。”

    崔东山说道:“想好了怎么跟那帮桐叶洲老油子推心置腹?”

    先前那拨试图偷溜去五彩天下的桐叶洲老神仙、武学宗师,被坐镇天幕的儒家圣人一袖子摔出,让陈平安帮忙丢回了桐叶洲。

    总计十二位英雄好汉,个个德高望重,要境界有境界,要名气有名气,分别是三位元婴境修士,七个金身境武夫,两位远游境。

    姜尚真笑道:“等他们到了书简湖,就以书简湖的作风,与他们好好推心置腹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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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支大骊边军船队分作两拨,陈平安跟董湖到了长春宫的仙家渡口,渡口管事的长春宫女修立即现身,她们很快被那阵仗吓了一大跳。长春宫这边,她们既惊喜又惶恐,更尴尬。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解释当下长春宫的情况,领头的那位龙门境,一咬牙,立即以心声通知一位嫡传弟子,让她去祖师堂以秘法通知那座福地的看门师伯,就说国师到了,恳请祖师出关相迎。

    长春宫跟陈平安还是很有缘分的,且不谈魏檗跟那位船家女的渊源,米大剑仙就曾护送一拨年轻女修外出游历,帮忙去风雪庙讨要万年松。在长春宫辈分很高的帘栊,她带着几位同脉弟子,是最早进入牛角渡包袱斋做买卖的外地修士。不但陈平安见过那位长春宫醴泉渡船的管事甘怡,师兄崔瀺早年更是参加过两次长春宫金丹女修的开峰典礼。

    到了这座风景秀美的渡口,下了军方渡船,董湖才得知不但那艘醴泉渡船在外,元婴境多年的太上长老宋馀,跟她师侄辈的当代宫主都正在闭关,准确说来,是长春宫的所有地仙修士,此刻都有事。董湖乐呵得不行,说道:“国师,也好,这下子我们想要繁文缛节都做不到了。”

    陈平安笑道:“本来还想着让醴泉渡船送我们返回京畿渡口的。”

    董湖是公门历练大几十年的官场老人了,知道国师不是那种讲究虚礼的,立即跟那位渡口管事女修说道:“你们也不必大费周章接待了,本来就是我们不请自来,不曾事先与你们打好招呼。麟游祖师和宫主她们闭关要紧,莫要打搅她们,国师与我喝过一杯茶就走。”

    那位女修却是执意必须通知麟游祖师和宫主,哪有国师和董侍郎到了家门口却没有一位地仙相迎的道理。

    陈平安摇头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长春宫与大骊可谓通家之好的关系,地仙闭关是头等要事,不可儿戏。”

    女修仍然坚持己见,董湖微微皱眉,说道:“茅懿,国师说了,地仙闭关要紧。怎的,你故意要让我们礼部欠你们一份礼数?”

    你,我们礼部。

    董侍郎的言外之意,也别扯什么长春宫与大骊或是国师的关系,当下就是你茅懿跟我礼部董湖的对话而已。

    女修道心悚然,立即改口,再以心声让那位嫡传弟子不用通知那座福地的阍者。

    这座至今没有对外公开的远古福地,是长春宫机缘巧合之下,自行发掘而出,事关重大,当年只与大骊国师府禀报了,礼部清不清楚,长春宫也不确定,但既然崔瀺都没说什么,想来皇帝和大骊朝廷那边也就算是过关了。其实她们长春宫修士面对任何大骊官员,当然是极有底气的,大骊宋氏三任皇帝都将长春宫视为“偶尔外出郊游”的必选之地,太后南簪更是在此结茅隐居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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